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再绿，如此便是三年。这三年的光阴，在林屏轩的感觉里，似乎很倏忽，又似乎很拖沓，似乎很冷寂，又似乎很甜柔。这自然是关系着他一时一时的心情。曾经的父女情，在他的内心是种悲哀，是种厌恶。人已离去，岁月流光已将曾经钻石般晶莹的骨肉情分，磨成了模糊粗陋的道旁顽石。研究所里的年轻人，一年年的增多。故旧同事中凋零的消息，让他惊诧和从此绝了音容。《信达公司》的杨文军，李振国二位经理，连年寒暑的频频慰访照应，显然不是一般的敷衍。所里、公司里，那里的实验室，设计室，模样车间，齐整的机电设备，成排的产品成果，林工自己的工作室，以及戚友中的分子，在他心里是一帧帧图画的叠影。而最冷他心的，是女儿姗姗曾经的言语，曾经的表现，和之后的离去。两年前，林屏轩和静怡成婚前日，杨文军辗转从林姗所在工厂得知其居所新址后，曾亲自驱车前往相告，然而林与孟成婚之日，女方儿子瞿昭自天津和年轻妻子赶来向老辈祝福，男方女儿女婿却冷然不现。这情状，之后成了坊间的谈资。林工明白，女儿的复杂心理，不止对父辈续弦的异议，在这点上，父女间彼此心明，只是在不言中各行各事。成婚之日，从上海前来贺事的江云芩，心直口爽，不指名喝破了林姗那份心理，并慨叹当今社会中，功利性超越德性乃至伦理的歪风。

    那以后，林屏轩的心里，一直温存着自己的家，每每下班归来，先他到家的静怡，总已经麻利地备好了饭菜在桌上等他。一进门，客厅墙角高立的花架上，殷红的火鹤花朵，从青花瓷瓶口探出头来，宛然一幅“正等你回呢”的神气，在对他微微展笑。只才两岁的黑白小花猫——他俩给它取名“小花”——是静怡为调养林屏轩心境，从雕塑公园宠物市场上抱回来的。“小花”听见餐桌上动静，好像记起到时候了，便从音响室它的小沙发上过来蹦到餐桌上，伴看着两位主人边吃边说。林屏轩每在大沙发上看书，“小花”总会过来，静静地卧在他腿上。他每在桌边看书，“小花”会来跳上桌子，卧在他的书旁“陪读”。“小花”会听话，不论林屏轩还是静怡，在不要它贴身的时候，指一指音响室那张小沙发，说“去你地方睡去！”它会像听话的孩子，过去到它自己那里，闻闻沙发，转上两圈，蜷卧在那地方。

    最使林工感觉家的生动和温暖气息的，是这里有相守着自己的，幽娴贞静的静怡。他明白，丙肝疾患的康复，固与接受注射进口针剂直接有关，而右腿风湿病的痊愈，则全然是静怡细心关照的功劳。他在静怡手里连年调理，是她以自己大哥患而得愈的经验，日日夜夜，无微不至的护理着他。每想到此，林工的深爱之情，便满在了心里。他自忖，以静怡的行事和品性，在目下佻达的和物质化日重的女群中，是鲜能得遇的。腿疾严重时他下地不遂，闭目卧床中，听着静怡在床前蹀躞的脚步，拿药取水，听着她在电炉上热好的中草药盆里轻拧药巾，将它敷在自己右膝上，缓缓按摩揉动。那日月里，他在甜柔的关怀中，默领着她的温情，默然地在心里落泪。多次是这样的情况：他朦胧中睁开眼，稍一动作，便见坐在床侧的她，从看书中抬起头来，给他一个温存的笑意，俯下身来揉揉膝上药巾，或在热药水中重拧一把，重又敷上缓缓按摩。那一顷间，他很想表达对她的热烈的爱，而见她因日夜劳累而苍白骨立的脸颊时，一种说不出的，负疚的激感，把他想说的话，堵在了心里。

    他记得两年前，婚宴桌上江云芩的谈说中，又提起了静怡的儿子瞿昭。此前江云芩有意让瞿昭和他漂亮的妻子淑涵，离开天津机械厂去上海她那里，在生意上帮她货进货出，料理账务，迎来送往和与各地客户洽谈。本来，《信达公司》杨文军经理有意让瞿昭两口来他公司，安排在机械室和财务室各事其业，这样离父母近便，照应会方便些。结果，静怡还是从了江云芩，林工也有同感，赞成孩子脱开父母，去自己闯路。

    宴桌上，江云芩快人快语，爽利地说，“在这点上，我静妹跟我是想在了一个点上。儿女大了，别只拢在自个身边。古今有模有样的，没一个不是靠自个闯出来的，是不是这个理儿？”她话锋一转，“儿女自己呢，贴着父母，孝心是一说，不然就是说不出的，让人觉着拔冷拔冷的那种，咱做父母的，不能让血脉的血，糊了心上眼睛。”

    “你呢？江姐你呢？”杨文军乐和地问。

    “我么？心上眼睛倍儿清。儿女大了，心疼他们不在留啥给啥，在于的是鼓他们的劲，让去自个闯路。”她话一停，也乐和地把问号扔了回去，“老杨你呢？”

    “同感！江姐你这几句，算把我的话说光了，你是女人中有见识，见识远的一位。”杨文军说着，开怀地朝江云芩点头。

    “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杨经理今儿个给我的鉴定，是见识远，谢你了。”话毕便是霍浪浪的一串长笑，引得席上一片欢声笑语，素常内敛的林屏轩，也和一旁的静怡相视而乐。

    江云芩走那天，北京西客站站台上，她握住静怡的手，“我这算亲眼看着你有了自个的归宿。往后跟屏轩好好的过。你在杨文军那里，能干多少干多少，活别接多了让自个累着，第一位的是照顾好屏轩。好在老杨是个好人，跟屏轩又很交好。”

    静怡听着默然点头，相见不日又要别离，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凄感，又听江云芩接说，“瞿昭小俩口，去了我那里你别多操心。有我在，会关照他俩怎么行事做人，怎么待父母。屏轩心上父女情的软伤，远不是皮肉磕碰那种硬伤，不两天结痂一脱就好。我在那头，会关照瞿昭跟他媳妇，让他俩像亲儿亲女一样待屏轩和你，让他们逢年节庆，自己想着回来看看。。。。。。。。”

    急促的铃声响了，两人都落了泪，静怡难过得说不出话。车身缓缓移动，江云芩从窗口提声说，“该说的都说了，你以后记着。”静怡只觉呼吸被哽噎塞住，朝离去的她招手，一个字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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