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良久，恩宁移开目光，转而打量起病房的环境。这样的陈设并不陌生，却是普通病房没有的，一定是ICU了。那么，自己必定伤得很严重，她模模糊糊的记起，自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后来怎么出的火场都不知道。麻药的效力渐渐消散，她开始感到头痛，同时心里一种不好的预感。“能告诉我医生的诊断吗？”她开口问道。见奕涵眉头深锁，沉默不语，又补充道：“告诉我吧，我有权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听程宇说是‘硬脑膜外血肿’。”奕涵艰难的答着，又紧接着劝慰道：“恩宁，你不会有事的，你经过了那么多波折，全都挺了过来，这次也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别多想，只管好好养病。等你出院了，我陪你去云南，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恩宁的眼角又滑下泪来，奕涵笨拙的帮她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恩宁道：“我很高兴，但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是学医的，我清楚自己的病。现在一定就是‘中间清醒期’了，然后又会昏迷，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记得当初念神经外科，学到颅内血肿时，大家还玩笑说，硬膜外血肿和别的不一样，竟有中间清醒期，这是不是用来跟家人道别的。现在我总算是深有体会了。”见恩宁还有心思说笑，奕涵心中更加酸楚与自责，眉头也皱得更紧了。“你又皱眉了，从前就是这样，一有什么事情就爱皱眉。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能有一只‘熨斗’，每当你皱眉时可以帮你把它熨平。”恩宁举起输液的手，轻轻的按着他的眉头。奕涵答应道：“好，我让你帮我熨平。那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恩宁淡淡一笑，道：“别这样。我在医院工作，看过了许多生生死死，难道就不能面对自己的死么。对了，那个和我一起的小女孩怎样了？”奕涵勉强回答道：“有你这样拼命救她，已经没事了，现在由她的家人照顾。”

    恩宁心里很是欣慰：“你看，我的生命还是有价值的。”顿了顿，又道：“奕涵，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我在心里叫过无数次，可就是不敢叫出口。今天，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奕涵，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失去意识，趁我还清醒，有几件事要交代。我那随身的背包，也许丢在火灾现场了，你一定要找回来，里面放着那本《红楼梦》下册。漂泊了这么久，这套书终于又能重聚了，你要好生收着，不要让它们再失散了。在包里，还有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那些钱是给香雪女儿读书用的，你要帮我寄给她。我本想多存些，现在也没机会了。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我曾经登过一份器官捐献的文书，你一会和医院的相关部门联系一下，待我不治之后，把所有的器官捐给有需要的人。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你会帮我吧？”奕涵含着泪郑重的点下头。

    恩宁笑了：“谢谢。我的器官还能帮助更多的人，由他们代替我活下去，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很高兴，你也会替我高兴吧？至于这皮囊，也不用找墓地了，我买不起，又无家人来拜祭，一个人躺在下面很是孤单。不如一把火烧了，找处有水的地方随风散去，倒也干净。”奕涵含悲忍泪答应着。听恩宁平静的交代后事，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奕涵的心都碎了，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为别人考虑。老天，你带走这样善良美好的生命，于心何忍！

    奕涵起身出去帮她联系捐献器官的事，身后听得恩宁呓语：“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说了这么多话，恩宁有些体力不支，渐渐感到头晕目眩，眼皮好似有千斤重，很想睡一觉。朦胧中感觉奕涵又回来了，她努力睁着眼，不让自己的意识涣散。她知道，若是此刻睡去，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奕涵了。“恩宁，程宇去帮忙联系了，他让我来陪你。还有你的背包，他也拿回来了，你放心吧。”

    见她神色不对，奕涵忙紧张的问：“恩宁，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不用”，恩宁虚弱的吐出两个字，又深深的凝望着他，半晌才积攒了力气说道：“奕涵，这两世你从没抱过我，你可以抱我一次吗？”奕涵大恸，曾经多少次，他想把恩宁揽入怀中，严严密密的保护她，全世界都可以不要，仿佛她就是全部世界。他俯下身，但恩宁身上有伤，又怕弄痛她，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头，用自己的胸膛贴着她的胸口。“恩宁，你别走。什么责任、道义，统统不要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重新开始！”从前世到今生，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举动了，愿此刻即为永远，永远永远。

    恩宁知足了。她本没什么奢求，能在临走前知道他的心意，能静静的感受他的气息、贴着他的温暖，就此生离死别，亦没有遗憾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同时生，日日与君好。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恩宁在奕涵耳边轻声念着，她的头越来越痛，意识渐渐的涣散，眼前化作一团雾气。她呼吸急促，断断续续说道：“可以想念我，但不要难过太久……一家人好好生活……只当——只当我离开兴州，飘然，远去……”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脸颊，拭去斑斑泪痕，温柔而怜惜。直到眼前出现一群身著白衣之人挡住了视线。

    木然的走出屋子，身背后一片忙碌。“颅内压又升高了”“深昏迷”“一侧瞳孔已散大”“血压骤降，脉搏快弱，呼吸不规则”“通知器官移植科的同事进来吧”……

    火葬场的大烟囱里，不断有烟冒出来，好似一个个飞升的魂灵。一个人的一生，就在这里画下句号。此时，方婷婷已泣不成声。“恩宁，距离上次通电话没多久，我以为日后总会再见的，谁知道……”她说不下去了，身旁的老公不住的安慰她。程宇立在一边，自语道：“真奇怪，我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现实，感觉恩宁只是离开兴州、离开我们，却总有一天会回来似的。”杨舒独自站在一边，他本想上个月赶回来参加恩宁的婚礼，却临时有事耽搁了。谁料到一个月之后，婚礼却变成了葬礼。恩宁的同事及几个学生代表也过来送她最后一程，没料到十一假期前的见面竟成永别，纷纷唏嘘不已。

    唯奕涵一言不发，一直望着高高的烟囱，目光空洞，神情恍惚。带被告知可以取骨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抱过盛了骨灰的盒子，奕涵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只听得他幽幽的道：“恩宁，我们去云南……”仿佛一瞬间场上的所有人都不存在，径直向外走去。

    这日的报纸，刊登了《感怀纳兰》一文，是恩宁一个月前的投稿，里面有这样的句子：“纳兰有许多名句，有人迷醉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单纯，也有人欣赏‘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无奈惆怅。而我，独偏爱那一句，仅瞬间的一瞥，便深深的印在了心底，才发觉这就是心灵深处的句子——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宝玉的一篇《芙蓉女儿诔》能如此感人至深、洒泪泣血，皆因他心中想的是“我又不稀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这也是我推崇的写作信条，不追求会如何火，目的只有一个“我为的是我的心”。如果此小文能给读者带来一点点的快乐和感动，我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