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出发后的第四天。

    黑球上的光点已经通过高亮的、弯弯曲曲的路线一半，此刻逼近马六甲海峡。

    房间并未如苏哈梦中那么多，屈指可数十几间，各自焊接着一些桌椅床铺，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躺在金属板上面休息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而10余年的奔波战斗生活对于她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红发男似乎没有在床上睡的习惯——靠着门口，一边往房内的顶灯望去，一边渐渐睡着、倒下——或许，先前的日子里，他只睡过那手术台和地板吧。

    那睡眠是如此的深沉，以至于回荡在屋里的机甲活动液压声都无法唤醒，看着他憔悴沧桑的面容，脏旧的大衣，枯嘴唇微微张开均匀呼吸着，还有蓬乱红发下深陷的眼眶，苏哈的心理很不是滋味。她放缓踱来踱去的脚步，挪到隔壁。

    “他是最大的受难者。”

    这发自心底的悲悯并非来自那圣城之“主”带给她的教义，智慧生灵的本性里就蕴含着它们，在“虚构之神”未诞生的远古岁月里，就一直在引导着人类互帮互助、团结起来跨过死亡和苦难，走向文明之光。

    当人与人之间的私利之心飞扬跋扈，这宝石就被尘土掩盖住，不显眼了。

    于是，宗教产生，妄图将其降临在“迷途羔羊”上。

    却不知那本就存在，并非被谁授予，谁也无这个能力去创造授予。

    “好好休息吧，你终于可以睡一个没人强迫你战斗的觉了……”

    其中的一间车厢是公用的，有净化热水和从深海有机物中提取出来的东西可以吃——按下电钮，墙壁连着的金属柜子顶盖打开，伸出一对连着机械臂、巴掌大互相扣拢的铁盘——压制、烤熟的有机物团就在其中了。那并不是美味，不会饿死而已。旁边的热水出口下有隔热杯，引用完放回去会自动消毒。

    取出滚烫的“肉饼”后，机构迅速合上、看来后台在准备下一块了。

    对于苏哈来说，这样的生活已是非常美好——宁静安详的休息驿站，物质供给并不缺乏。

    没有生死搏杀，也没有强烈的喜怒哀乐，任何离开的想法都毫无意义，恰适合放下心，不着一丝负担，如空荡、白色的天顶四墙。

    这深海之下的移动避风港。

    “嘟！”

    “列车已驶入太平洋。”

    苏哈靠在玻璃窗前的扶手上，遥望窗外的茫茫“深夜”，思索着。

    那无尽弥漫的漆黑本身也是种风景吧。

    “海底遍布起伏不平的沟谷，列车行进却似乎异常地平稳……这是怎么做到的？”

    “在管路中？……这么长，铺设太困难了。”

    “……难道列车一直浮在海水中？……”

    “哎，我真是有些无聊。”

    起身，苏哈朝那黑球所在的房间走去。

    “大破坏前的科技……已经很少了。”她卸掉右臂装甲，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移动着的光点……出乎意料，房门突然伸出、合拢！天顶灯关闭，漂浮中的黑色球也没有了图案。

    “！”

    就在苏哈还未回过身来之时，无数细微的光路自球体发出激射向四面八方，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渐渐绘制出一副立体的地形网格图。

    地形的图案渐渐细化、明朗，点点附着上颜色，后来竟连海底的细微动植物也绘制出来。几条奇形怪状的深海鱼在缓慢游弋，不断有细小渣粒如雪般降落——那是来自上面的动植物尸体和生物排泄品。寂寞，安静，而地表已是混乱不堪的末日世界！

    苏哈呆呆站着，被这场景震住！

    “全息投影……？”

    那些逼真的图案在虚空中不断向一个方向移动而去，“撞击”、消失在墙体上，六棱柱的位置或许正是列车所在。

    苏哈索性坐下来，后背轻靠在墙上，仰头体会这深海的“夜空”。与荒野不同，天顶上没有星光，空荡荡的黑幕下，落“雪”寂静。

    出发后的第六天。

    再次触碰全息投影中的黑球，一切消失，灯亮门开。苏哈便把这作为旅途中唯一的一种消遣。机甲的电量经不起这样走来走去的浪费，她索性拆掉那些重金属，穿着嵌甲服在走廊里漫步，活动四肢，不让肉身的力量与灵活性钝化下去。

    用进废退，这是血肉组成的生物独有。

    红发男每次拿到苏哈递过来的肉饼总是要观察一番，仿佛平生未见，有时候还要掰开、摆弄一番，才在苏哈的连推带塞下吞进嘴里。好奇心在棕色瞳眸中表露无遗，像个第一次看世界的孩子，这些天的休息让他恢复不少，眼眶也不那么凹陷了。

    “傻得像个婴儿……饭量倒正好相反，20块都不够。”苏哈无奈，摇摇头。

    经历痛苦的半生，在那混乱波中阴差阳错地脑损伤成一个孩子，这对他而言是幸福吧。

    “嘟！”

    “提示，列车准备上浮，请坐稳。提示，列车准备上浮，请坐稳……”

    弧形玻璃前的那堵合金密封墙壁再次伸出、合并，在遍遍重复中，一股超重感自天而降！

    “又……来了！”

    席地而坐的红发男手中肉饼掉落，霎时沾满灰尘，他想俯身去取，却渐渐被强大的惯性力压倒，颤抖的身体撑不起来。

    “……”

    突然，不似前几天的平静，红发男用钢筋铁骨的手臂撑住地板，双目微微瞪大，要将受压的躯体支起来，那脸神一下变为严肃、略带冰冷的倔强。

    加速度越来越大。

    “趴下！不要动！”

    听到呼喊的他止住了反抗，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顺着那加速力感弯下身躯。没有机甲保护的苏哈此刻只得匍匐在地上以减小冲击对骨骼的伤害，静静等待减速的到来。

    “这列车……潜得好深！”

    如电磁弹射器中那般痛苦渐渐消退而去，迎来了相反的感觉，列车霸道地如此大幅度改变浮升速度，似乎对其内的人毫不关心。苏哈顺势起身，发现红发男正努力让自己固定贴住地面，而光滑的地上什么握的东西都没有，他的手空抓来抓去……

    “……坐起来吧，会好一些。”苏哈有些哭笑不得。

    几十秒后，几乎飘起的两人伴着细微的震动落在地上。红发男不顾那肉饼上的灰尘，慢慢塞到嘴里。

    半个星球，已落在遥远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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