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四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夜晚，小雨飒飒，空气里充溢着诱人的潮气与土香。周碧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在准备五四青年节纪念会上对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们的讲话。她的疤疤痕痕的桌面上放满了书：《中共中央关于建立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决议》、列宁的《共青团的任务》、加里宁的《论共产主义教育》《联共(布)党史》《整风文献》《社会发展史纲》《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她沉浸在"；全面发展的人"；这样一个命题里，喜悦振奋，心潮激荡。办公桌是靠窗户摆放的，夹着雨丝的风吹起了褪了色的不洁的窗帘，这窗帘十分容易让人联想起婴儿襁褓中使用的尿醈子。窗帘一次又一次地飘动着，弄乱她的头发，弄痒她的脸庞。但是她沉浸在对于"；全面发展的人"；的想象里，全不顾及窗帘的拂拭与窗帘上的尘土微粒的呛人，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全面发展的男女，运动员的体魄，长得很充分的四肢，拱起的臂部与腿部的肌肉，短发，炯炯的目光，智慧的额头，深思的与诚挚的表情，朗诵诗一样的声音，雪白的衬衫，一尘不染的领口与袖口，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理想的动人的光辉，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献身者、就义者、大智大勇者，充满了对祖国、人民、阶级与大地的热爱者的热泪，世界上最神圣的泪。
她尤其感同目击的是这样一大群青年男女的健壮的双腿，那近似粉红又近似黄铜的肤色，那粗壮有力绝对没有多余的脂肪的大腿，那修长美丽屈直合度的小腿，不肥胖，又不孱弱委顿，舒舒展展，一蹬地就迈出一大步，大步前进，跋山涉水，无坚不摧，勇往直前……永远告别了啊，东亚病夫，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拖着辫子和鼻涕、裹着小脚、吸着鸦片的人渣人滓……
风忽然大了，雨潲到她的脸上，破旧的窗帘伸伸展展，挣挣扎扎，像一个力不从心的讲演者无望地挥动着的手臂。周碧云的思想回到了她的简陋的办公室。春雨的接触使她十分愉快，只是为了不打湿书籍和纸张她才不得不去关上窗户。雨与风的躁动使她感到了春天的生命的力量，力量在孕育，力量在萌生，力量在蓬蓬勃勃。她想象中的男男女女就像春天的雨和风一样弥漫于天地之间，活动在六合之内。可惜的是，窗户一关上，窗帘就像泄了气抽了筋一样耷拉下来，疲疲软软，了无生意了。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来自天津英租界花园附近的小洋楼的两封信。两封信都是她的男朋友——应该说是她的未婚夫舒亦冰写的，两封信都用的是长型国际航空信封——这真莫名其妙，从天津往北京寄信，为什么要用航空信封呢？两封信的邮戳都是四月二十三日，两封信的字迹都是那样拘谨，那样的一笔不苟，还有点娟秀的女气。在食堂吃高粱米饭和猪肉片炒土豆片的时候，传达室的交通员小赵把两封信递给了她，说了一句："；请客吧，一次收到两封情书。"；——大家都知道周碧云的恋人在天津，又够得着又够不着。于是大家哄笑起来。他们的"；领导"；赵林说："；哟，干什么这么费事？把两次的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寄来有什么不可以？是为了隆重吗？邮票落价了是怎么的？"；于是七嘴八舌，大多未婚而且未有恋人的年轻的同事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使周碧云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情书"；这样多是不光彩不伟大的，起码是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个人的私事的过分膨胀，是一种旧日的颇有些黯淡的往事留下的影子，是缺少革命的阶级的与行动的内容的空虚。当别人兴高采烈地说笑的时候，她微皱着眉把两封信一团塞到自己的制服衣袋里，她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迟迟慢慢地回答一下反击一下年轻的同事们的调笑，同时她觉得尴尬和无趣。吃完晚饭她不好意思一个人躲到宿舍或别的什么地方看信，便和同事们一起走进办公室喝水、吃花生米、聊天和唱歌。她的声音极为洪亮，但是略显尖厉，她把一首又一首的苏联歌儿唱得高亢入云。她的过分响亮的嗓音甚至使旁人捂耳朵，不止一个人敦促她减小音量，然而正唱得起劲的她反而又把声音增加了许多分贝，她为自己的歌声的巨大激荡至少是刺激力量而自豪，她要大唱大吵大喊，她要用歌声把世界把人心翻一个个儿。
然后人们纷纷走了。去上级机关汇报的便去汇报。去工厂的便去工厂。去学校的便去学校。去做调查。去开座谈会。去传达和宣讲上级的最新指示。那时候晚上人们都工作，礼拜天也工作，年轻的共产主义者尤其喜欢在例如阳历年和旧历大年初一开会。只有这样做才能体现一种推着、跟着历史车轮全速旋转行进的劲儿。周碧云为了准备"；五四"；讲稿没有离开办公室。人们走开了办公室就安静下来。周碧云又走进里间的小办公室，开开进风的窗户。这本来是读男友的信的最好时机了，但是全面发展的新人的命题吸引了她，那样光明，那样强壮，有那样的头脑那样的眼泪那样健康和美丽的双腿。她应该先公后私。她应该先考虑全面发展的新一代再考虑远非全面发展的舒亦冰和她周碧云自己。一次小小的个人利益与革命利益的小小冲突，一次小小的思想斗争。她胜利了：新战胜了旧，公战胜了私，工作战胜了个人，无产阶级战胜了小资产。她把团成了团儿的舒亦冰的信扔到了桌子边缘，飘起了的大尿布似的褪色窗帘立刻遮住了它们。然后她认真严肃地又是心潮澎湃地思索着青年一代和他们的——我们的——未来。关上窗户她才想起了信，信已经被窗帘拂到了地上。当她捡起傻气地同时到达的两封信——哪怕是一封上午收到一封下午收到也比同时收到好得多呀——的时候，她哭了。
她撕开了其中的一封信，她看到了一张天蓝色的信笺，信笺上写的是三行英语：
rose rose i love you！ (玫瑰玫瑰我爱你！)
i can't leave you！ (我不能离开你！)
i beg your pardon，my dear！ (亲爱的，原谅我！)一阵热浪涌来，漫过了她的全身，她听到了钢琴的声音，她看到了在隔窗的梧桐树影的掩映下面弹琴的舒亦冰的高大而又文质彬彬的身影，看到了他的因为感动而自摇自摆着的头颅。特别是她看到了他的灵活而秀长的手指的运动，听到了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舒亦冰用英语唱"；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歌声。那歌声把rose rose(玫瑰玫瑰)与you(你)唱得很轻，很小心翼翼，而把拉长了的i love(我爱)唱得很重很重，似乎在呐喊，呐喊里包含着许多痛苦。他的声音温柔而且谦恭，只是唱到我和爱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激动，有点变调，说实在的，甚至有点难听。每逢这时候碧云都会为亦冰嗓音的失常而心痛，看着亦冰从钢琴上抬起的陶醉的面庞而感动，连从前额垂下来的亦冰的头发也显得格外令人挂牵……这就是往事……这就已经成为往事了么？
她有一种异样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撇了撇嘴。她急于摆脱这种软弱和温情的袭扰。她用右手的食指搔了搔面庞和下巴，她咳嗽了两声，第一声居然闷闷不响，她使了劲，第二声清脆和响亮了些，她用这清亮的咳嗽驱散自己那不受欢迎的烦乱，她连忙撕开另一个厚得多的信封。她撕得急了，撕坏了橘黄色的信笺的一个边角。一共有五张信笺，奇怪的是信笺上写的是注音符号：ㄩㄣ？，ㄨㄛ？ㄊㄨㄥ？ㄋㄧㄢ？ㄕ？ㄉㄞ？ㄉㄜ？ ㄏㄠ？ㄧ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