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六是安宁县有名的上访专业户。
从一九八七年开始,至今整整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中,他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上访路上度过的。下至县府,上到地区、省城,乃至北京,每一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根据他本人的原始纪录,十二年来总共去了九趟北京,一百多趟省城,三百多趟云东。这还不包括在县城的各种造访,用他自己的话说,安宁县委、县政府和县人大的门槛都快让他给踢断了。
至今仍无结果。
要说中国大大小小的官僚们,对他的案子不关心,不重视,也不符合事实。
云东地区先后进行过三次协调处理,省里也派过两个联合调查组,特别是一九九五年,中共中央信访局和最高法院,曾派人进驻安宁,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事情的本身并不复杂,这场曾经让他耗费十二年心血,几乎倾家荡产的官司,起因仅仅为了三尺宅基。
这三尺宅基总共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充其量也就是0?03亩,按照当时当地的价格,最多值三四百元。而万老六为了捍卫这点主权,十二年来的精神创伤和人力损失不说,光用于乘车、住店、吃饭,打印材料,寄信的费用也不下一万多元,这还是没有请客送礼。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而万老六,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邻居赵玉虎身上。
十二年前,已经有钱有势的赵玉虎拆了旧房,要盖洋楼。
他的宅基地东西二十米长,按照设计,盖六间正房加上楼梯,最少也得二十一米,尚差一米。
他先是派弟弟赵银虎和万老六商量,求万老六让给他一米宅基地。
万老六说啥也不肯。
不让的理由很简单,他的院子东西只有十米长,刚好三间房子,若让出一米,就成四不像了。接下来副村长李长有出面说合,仍然没有说成。最后赵玉虎亲自出面,万老六还是不答应。
这让八面威风的赵玉虎恼羞成怒。他没想到,在赵家坪,还真有人敢把他的面子不当回事,这还了得!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发怒的赵玉虎决定强行霸占。
开工前,他给包工队老板交待,你只管按我定的位置放线施工,其它的什么也不要管,一切由我处理,天塌下来也与你无关。
接着,他又把二弟赵金虎、三弟赵银虎、四弟赵铜虎,五弟赵铁虎招来助威。这弟兄五人在安宁县罗川乡赵家坪被称作赵氏五虎,老大赵玉虎且不必说,老二赵金虎是赵家坪矿业公司总经理,老三赵银虎是保安公司经理,老大的左膀右臂,铁杆心腹。老四赵铜虎是运输公司经理,老五赵铁虎更心狠手辣,是安宁县黑社会组织的小头目,黑白两道都畅通无阻。因此,这赵氏五虎在方圆几十里无人敢惹。
好心的街坊邻居们看到这阵势,都暗中劝万老六,能忍则忍,千万不可拿鸡蛋碰石头。家产算个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破财消灾,平安是褔。
一个天蓝风轻的早晨,在一阵烧香拜佛、并伴随着噼哩啪啦、足有半个多小时的鞭炮声响过之后,赵玉虎的小洋楼正式破土开工了。
本来,万老六在亲戚们的劝说下,经过整整一夜的苦思冥想,已经决定忍气呑声。并给妻子和儿子交代:“他占就占吧,你们哪一个也不许出去,谁叫咱在村里是独门独户,没权没势,反正吃亏人常在。”
当隔壁赵家工地上第一声鞭炮响过之后,他就躺在炕上,用被子把头蒙得紧紧的,并让来准备给他帮忙的亲戚把门闩上,不让他们插手。
本来赵玉虎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他偏偏不知好歹,搞起恶作剧来。
他让老五把家中的收录机和音箱搬到院里,故意将喇叭对着万老六的两间小屋,音量开到最大,放起了蒲剧和流行歌曲。
一边正霸占别人的宅基,一边高歌狂欢,就连三岁小孩也能看出来,这是明显的挑衅。
尽管万老六用被子把头蒙得死紧,但高音喇叭播送过来的歌声,还是通过耳膜传进他的肺腑,使本来就滴血的心开始绞痛、裂碎……
突然,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雄师,从炕上一跃而起,拉开门闩,提了一把钢铣冲了出去。
妻子紧拉慢拉没有拉住,只得跟随其后,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全是一片空白。
尽管万老六身强力壮,血气方刚,怎奈寡不敌众,经过一场棍棒交错的混战,他和妻子都被打成重伤,昏倒在血泊之中,几个好心的街坊把他们送到了乡卫生所。
两个月后,当他们夫妇伤愈出院,赵玉虎的小洋楼已经拔地而起。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两间小屋。这种反差,使他终生终世都刻骨铭心。
几天后,他领着妻子儿女,搬出了这个生他养他,给了他欢乐、也给了他耻辱,如今已经被赵玉虎霸去一米,残缺不全的小院。
临走,他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个头,并发誓说:“爹,妈,儿子不孝,无能,没有保住你留下的家产。不过你放心,这辈子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讨回公道。”
从此,他走上了遥遥无期的上访之路。
当初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如今,十二年过去了,他已经从当年三十七岁的小万变成了四十九岁的老万。
但江山依旧,冤屈依旧,小屋依旧,洋楼依旧,赵家坪的一切都依然如故,好像从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在万老六家里,在万老六身上,在万老六的灵魂深处,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巨大变化。
时间是最好的灭火器。
漫长的岁月和艰辛的上访经历,最终还是平息了万老六心中的狂涛,磨去了他的棱角。
他的愤怒,他的怨恨,他的委屈,全都在时光的巨掌中被磨洗得面目全非。
他终于如梦初醒,从虚幻中回到现实。
他开始学会忍耐和逆来顺受。
还真得感谢制造文字的先哲,他们可真想得出来,给‘忍’字的定形是‘心’字头上一把刀。这就对啦,心上插一把刀,肯定要疼痛,要滴血,面对疼痛和滴血你能不哭,不叫,不挣扎,不反抗,泰然处之,这才叫忍。
使他这个榆木疙瘩最终开窍的,是最高人民法院的一个高级法官。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北京上访,在最高法院第八接待室,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法律工作者接待了他。因为他上北京告状的次数太多了,光这位老法学专家就接待过他四次,互相已经认识。
这个老司法姓江,每次对他都很客气,总是极有耐心的听他叙述完案件经过及要求,再询问一些有关情况,然后很认真的给省里写一封信,封好封口,亲自交到他手里,并告诉他回去后找省里的某某单位,某某领导。有一次,这位老司法竟当着他的面,给华西省高级法院的副院长打了电话,让这个副院长亲自过问此案,尽快解决。这让他激动得两夜都没睡着。
然而高兴得太早了。
尽管他回到省城后费尽周折,终于见到了那个姓刘的副院长,刘院长也给地区中院院长写了亲笔信,但不知为何,最后仍是有雷无雨,一切如故。
这次江老没有让他叙述案情,也没有问他什么,而是把他领进一个套间,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给他沏了一杯浓茶,还递了一根高级香烟。
这一切都让他受宠若惊和迷惑不解。
他不敢喝茶,更不敢接烟,怎么也揣摸不透这位老司法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