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五年十月那一天，挑的好日子，阳光明朗，菊花傲霜，枫叶尽落。

    墨夕月端坐在高位上，神情慵懒，上半张脸上带着金色镂空缠枝莲花纹的面具，指尖拿着那颗当年君言枫送她，如今却象征着她地位的钻石把玩。听着下方众人的欢呼，她也只是低低一笑，笑容里不觉欢喜，只觉疲累。

    当晚，墨夕月招副楼主君言枫、东护法卿欢、西护法莫尘烨，南护法清远，北护法黄鑫议事。至于文湖那女人，早去了燕城，天高皇帝远，权利大得很，墨夕月懒得管，也随她去。

    文湖太聪明了，知道她的纵容，因此而肆无忌惮。

    而墨夕月，她又怎么舍得骨子里那么像安若素的人受委屈。

    “我累了，五把神兵已占其四，除了挽月殿的休炎锥，一时半会是拿不到了，我想出去走走，顺便找找舅舅和姑姑。当年拿走雾隐楼的那把神兵，这些年我把雾隐楼扩大到如此地步，也算是还了。明日，我想将他们放出来，让祁殁允接替我，你们觉得如何？”转眼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容颜始终未曾改变。少女在上方慵懒的靠着，说出的话却令几人悚然而惊。

    “小主人，我并不放心祁殁允几人的为人，您将他们关押这么久，难保他们不会有怨气。”

    屋内一男子，白衣如雪，黑发似墨，肤色莹若脂玉，长眉英秀如远山，一双眼睛，璀璨光华，流转间神韵如水，水波间生出明月一轮，滟滟千里。然而气韵却是忧悒清远的，正如蓬莱烟云间碧水孤帆，只能遥望那天涯的距离。正是解毒后的莫尘烨。

    他皱了皱眉，那毕竟是他师兄。清远仍然笑意温润，眼底却有不悦之色。

    至于黄鑫，这人看上去老实，实际上机灵的要命。但该豁出去的时候也不含糊，这些年打拼，他功不可没。

    这些人，都是她的支柱。

    墨夕月浅浅一笑。她此时并没有戴上平日里见人用的那半张金纹缠枝莲面具，几人的瞳仁里，隐约映出斜椅座上的她的神情身姿，松松挽髻，白皙素颜，清丽似雪，也傲然胜雪，昙花般一现即逝的笑容绽开于她玉肤樱唇，连室内都似乎亮了一亮。

    她轻声道∶“卿欢，你不信他们么？可是我信呢……”她眼中狡黠一闪而过，“就算我信错了也没关系，放眼天下，谁敢对我出手？即便是他重新掌权，论威望也不及我。何况我打算先去找一味药材，再去挽月殿拿到最后一把神兵。天下之大，他想报仇都找不到我的人。”她有把握，五年，至少五年内，祁殁允绝对没法对她出手。

    看着墨夕月的样子，几人眼中都渗出浅浅的笑意。

    她话峰突然一转，“但是，卿欢，清远，黄鑫三人必须留下，你们性子素来稳妥，还可以帮祁殁允熟悉楼中事物。至于你们两个……小夜你是绝对不肯让我一个人走的，那，小鬼你呢？”

    莫尘烨很无奈，这个称呼他早就纠正过很多遍了，谁知道根本没效。

    这个女人总是应的诚恳，该叫的还是这么叫。

    “跟你走，别想让我留下承受师兄的怒火。”

    “好，就这样定了。”墨夕月果断拍板。压根没给同样情况的清远留说话机会。

    她朝清远笑了笑，笑容娇俏，满满幸灾乐祸。清远只能无奈应下。楼主令和副楼主令都扔给几人，只留了莫尘烨的一个护法令，上刻一“西”字

    庆历五年十月，雾隐楼楼主幽微退位，让给上代楼主祁殁允。自己则和副楼主君言枫、西护法莫尘烨一起浪迹天涯。失去踪迹后，祁殁允任雾隐楼副楼主之位，宣称此生永不任楼主之位，三使同日回归。

    隐月院中，花香犹在，主人却早已鸿飞冥冥。

    唯有一张纸条正放在案牍之上，字迹飘逸洒脱，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原物奉还，了无牵挂，此去一别，笑看天涯无归期。还有，别怪清远和祁殁允，对不起。”

    是夜，星光满天，夏季的热风已经转凉，徐徐吹拂，缓缓蔓延。

    那位敢于撂全江湖担子的美人，此时正坐在无人的屋顶上，悠悠地晃着小腿，手中一壶酒已经空空如也，黑夜从她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

    她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目光怅然而遥远，说不出是喜是悲。

    墨夕月拿起身旁放着的另一壶酒，正要一口灌下，一只手却突然伸出，轻轻拿走了她手中的酒壶，自己灌了一口，“你不必再喝了。”

    权倾武林的雾隐楼楼主对这样的干涉似乎很顺从。

    她偏头看他。他正仰头饮酒，沉而不堕，侧目扬眉间，神光离合。

    “大晚上的，睡不着吗？”她听见自己轻声问。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他又饮了一口酒，回首望她。

    墨夕月被他堵得一噎，讪讪道∶“只是不习惯，今天实在是很平静。”

    “每天熬夜还不够？”

    “……是啊，恐怕这辈子都难有好眠。”她绝世的容颜在风中微笑，如同绽开的涟漪。

    君言枫心中一痛，想起这些年来，她铁腕平乱，金戈铁马，四处征战，剿灭各方不肯臣服的势力，当初雾隐楼未愈四大组织最末，如今却已经领袖天下武林。而她不世出的才能与美貌，也成了江湖中又一传奇。只是这些年来，他亲眼看见她日日夜夜劳累，她毕竟是一个女子，对她有非议的人不知凡几。那么重的担子放在她肩上，她再苦再累，也只是一个人受着。

    她在江湖人眼中是个奇女子，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出了名的妙手回春。她不停地杀人，为雾隐楼创下偌大基业；也不停地救人，江湖中无数人欠了她人情。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她这几年杀的人，比她几百年杀的人都要多，多到让身边的人都不寒而栗。

    可是只有他清楚，她救人的原因很大部分就是为了赎这些罪。他亲眼看见她好不容易控制下去的噩梦又再次浮起，夜夜噩梦不断，常常冒着一身冷汗醒来。他搬到她房中，其实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他虽然很希望和她在一起，但她不说，他便不说。只是为了帮她控制那些噩梦，这才如此。

    “欢池……你可曾后悔？”他低声问她。

    “不悔。”自己做的选择，永不言悔。

    意料之中的答案，君言枫苦涩的叹息，“欢池……你啊……”

    墨夕月不语，只是笑。

    君言枫长久地注视着她，然后伸出手，默默地将她抱住。皎洁的月光倾泻在他的银色长发上，隐隐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如同天上的神祗。

    墨夕月的眼中轻柔透亮，如烟似水。晕染开的华美月色氤氲在她墨色的眼眸中，漂浮荡漾，清清的亮，浅浅的光。

    他和她晃晃悠悠很多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这微妙是他们的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一保持就是很多年。两人都是长情*人。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刚强的女人，只是戒心太重太浓，少有人能够走进她心里。她贪念他给的温暖，于是默许他站在自己的身后，随时给她一个可以停歇的港湾。她是如此自私的人，不是么？

    君言枫所想的，只是能够陪她一生就好。怕的，就是她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

    两个人静静的坐在屋顶上，听着树上的蝉鸣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