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落尽盛夏来。

    天边，滚动的云朵变了色，那抹白色仿佛是被远处一团浓浓的黑云遮住了光芒，尽管离得那么远，可还是把原本青蓝的天空变得阴灰暗淡。

    阿莫心忽然一沉，秀眉微蹙道：”族长，这天怕是要变了。”

    平拓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像要下大雨的样子。这样的时候他们多半是不会赶路的。可眼下的情形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平拓对族人喝令道：“快去做准备，雨天胡蹄子都躲起来，这正是我们赶路的时候。”

    当大伙都忙开了，阿莫一个人站在平坡上望着天，心中盘算，山雨欲来，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另一种味道，那味道像极了一场杀戮将至，四处是死亡的气息。

    阿莫不禁打了个寒噤。

    那些若隐若现的记忆时不时的窜至心间，扰得他心神不宁。难道真的有祸事将至？

    整整两天，打探的人终于回来。平拓把那两位勇士带回的消息告诉了全族人，打消了大家的顾虑。可阿莫心中仍不安，太过平静反而不是好事。幽州现在是鲜卑段氏的天下，幽州在地势上北邻棘城，南邻赵国，一边是打起仗来勇猛的另一支鲜卑族，而另一边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暴君石虎，平静日子岂能长久？

    从农场到驿站约有四五天的路程，因为打探的人是快马，又是孤身上路，一来一回只用去一半的时辰。阿莫算了算，这拖着一大队人马货物，只怕没有七八日是到不了的。

    走了一夜的路，傍晚他们在一个落败的村子里落脚。一路看到的村子都是小村庄，人烟稀少，再加上胡人来一次，杀一次，村里几乎没有了人息。

    第二天一早，大队人马又出动了，他们来到一个叫隅的地方，那里是后赵与燕人的地界。这个所谓的界线十分模糊，就好像站在一条‘三八’线上，左脚踏出去就到了别人的地界。可古代没有三八线，只有一些流动的哨兵。村落如此荒败，不管是哪国的兵都不想呆在这里，于是就形成了现在这谁也不管的局面。可当有大队人马驻住时，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些哨兵发现了就会把他们当成各自的敌军，一个不小心就成了刀下魂，到最后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族长，等天黑透了再进城去，找个隐蔽的地方安置，千万别惊了那些胡人士兵。”

    “听阿莫的，我也觉得这里气氛不对劲。”

    全族的人要想悄无声息地进城困难不小，于是阿莫想了个办法，分成三支悄悄潜入，绕山地而行。城里不是没有百姓，只是那些村民都是被士兵俘虏来的，为的就是让这些人劳作生产，供给粮食给守城的兵食用。所以山上的地块很少有人会去。

    他们的队伍里马不少，又有笨重的货物，所以行动起来要非常小心。阿莫带着的族人隐在城东的一片茅草地里，等与其他人汇合后再行动。

    阿莫的猜测与担忧并没错，这进城的人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黑夜里，那些从四方逃难而来的汉民见了城池高兴得忘乎所以，他们一涌而来，声音惊动了哨兵，那些士兵们竟不假思索拔刀就朝那些人挥砍，手无寸铁的汉民转眼间就被杀尽。

    平拓和族人呆在山坡上，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被杀，几个胆小的大气不敢喘，生怕招来杀身祸，平德仗着懂些武艺心中愤愤，嘴里忍不住嘟囔出声，幸得被机警的阿莫上前一把捂住了嘴。

    如此时机逞能只怕是送死。

    几个士兵提着刀闻风警惕地朝四周山坡眺望，磨了大半会见毫无动静才大步离去。

    平拓一记喝令的眼神使平德等人不敢轻举妄动，阿莫这才轻吁一口气：“士兵杀累了便会离去，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等他们走远再离开不迟。”

    平拓为阿莫的细心与冷静折服，岂知此刻阿莫内心犹如翻江倒海，那刀光剑影的画面时不时地刺痛他的神经，他甩甩头，惟有竭力靠着冷静来掩饰他的慌乱，在这乱世一旦被人识破身份，只怕他的下场惨过那些汉民。

    离了隅，平拓点算了人数与财物，损失在所难免。有几个不听话的族人被哨兵发现了，死在了那里，货物不失意味着那些兵没有发现有旅队经过，只当是流民处置。后无追兵，现在就怕前方有更大的阻碍。队伍前行的脚步跋开了就很难停下来，出了隅到了一个叫陵的地方，那里离驿站最近，方圆可见一些着胡衣的鲜卑人经过，他们低头步行，表情凝重，见到陌生人靠近几乎跑着离开。如此惊弓之鸟倒让人更加相信这里的境况复杂多变，即便眼下没有生出事端，只怕也不远了。

    天亮前，队伍战战兢兢地行到了驿站，他们已经真正进入鲜卑段氏统治的地盘。

    是喜是忧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阿莫翻身下了马，动作潇洒利索。他抬头看了看面前不远处的驿站，心里忽地一抽，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不是应该叫‘朋来驿站’吗？什么名不好改，偏偏叫”不归驿站”。

    阿莫凭着感觉寻到驿站里间，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变，心想默念：左侧是石屋，右侧是马厩，后方有一片院子，分东南西北各院。走到最里面，阿莫愣住了，和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是她留给他的记忆吗？

    阿莫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隐隐传来一丝疼痛。他从未来过，怎知驿站从前的名字？从未住过，怎会对这里的地形如此熟悉？

    “不归驿站”，难道，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吗？

    突然，一只手放到她的肩头，那皮肤皱得像树皮，阿莫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去摸衣袖里的乌金小剑，转过身看到妪姑那张千年不化的冰脸，心下一松却窜起一股无名火来。

    “你这老太婆想吓死我？”

    妪姑任由他的谩骂不为所动，倒是阿莫抬起头望着驿站的牌匾心中惶惑，但更叫他害怕的是身边这个神出鬼没的老太婆，她不愿出现在人前，一路上可谓藏头露尾，幸好这队伍里的人都没有发现她的追随，可是她的存在对他始终是个隐忧。

    “是否觉得这里如此熟悉？那是因为小姐在这里遇到了她心爱之人，如果没有那场杀戮该有多好……”老妪不会说话，她的舌头在那场血腥屠杀中被人生生割去，她只能用手比划着，她低垂着脸回忆往事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地悲伤，她总是这样，好像这普天之下伤心的人只有她。

    阿莫嘴角一抽，心中甚是不屑，他受够了她的这种悲天悯人，也受够了在这里遭遇的一切。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死在隧道也不愿出现在这乱世，被这个老太婆当作怪物看待。

    可是人又怎能选择来时的路！

    进入驿站后，平拓就和他的族人忙着卸物，管家吩咐门吏弄些草来，找片安静的地方安置这些牲口，随后开始打点进栈。阿莫和老妪还是同住一屋，女眷们住进了驿站的东院，男人们则分别安置在北院和南院。

    子夜来临，平拓挑选了一批壮丁们手持铁器轮流负责守卫。

    夜鹰叫个不停，就像在催魂，众人已都睡去，唯有阿莫听了心中极为不安。他从榻上起身，对老妪说道：“我去外面看看，半柱香不回来，你就替我叫醒所有人离开驿站。”

    老妪本不想参与进来，可恨阿莫多管闲事，眼下只有避了祸事才图后着，这样一想，她也就释怀了。点了点头应允下来，这一路走来，阿莫的机警与谨慎让她欣慰，只是有时一想到她救下的不是她的小姐，他不过是异世的一缕烟魂，心中难免痛恨。

    阿莫说，普天之下唯有你知我是谁，若能活着，仇不愁不报。

    为着这话她一路追随，明着监视，暗里保护，就这么一路纠缠至今。

    “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