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办公室。

    一张办公桌，一个办事员。

    并排坐着两个人。

    男的又瘦又高，面容清减，瘦削，白净，长脸，尖尖的下巴，小眼睛，带着眼镜。一件浅色的半袖细格子衬衣，扎在裤子里。面色凝重地目视窗外，眉头紧锁着。

    女的个子很高，一头的长发，面色苍白，大大红肿的眼睛，都无法掩饰她俊俏的容貌和美丽，一件宽松的连衣裙却挡不住隆起的肚子，她是个孕妇，看上去有六七个月的身子。此时的她，眼里无泪，只是透着悲戚与哀伤。

    “林大夫，邱大夫。你们这是，到底因为啥呀？你们可不是那种冲动的人啊……”柳子明看着两个人，结结巴巴地说。

    男的名叫邱石，女的名叫林羽西。他们都是镇卫生院的医生。

    邱石依然望着窗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声：“不用考虑了。”

    柳子明看着林羽西：“可是，林大夫还是孕妇，婚姻法第三十四条有规定‘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终止妊娠后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再说了，邱大夫，你们夫妻在咱们镇上，那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不知多少人羡慕你们，你们大儿子十来岁了吧？你这有啥说不清的，这太欠考虑了……”然后转向林羽西：“林大夫，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感情用事呀，你现在是受法律……”

    柳子明的话还没有说完，林羽西摇摇头，却没有说出话来，脸色更加苍白。

    沉默了一会，邱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站起来说：“我们私下已经协议好了，儿子归我，财产无异议，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

    林羽西此时摇摇欲坠，她没等邱石说完，就猛地举起手一挥，“不要说了！我们应该都问心无愧，如果心意已决，我……无话可说。”

    “林大夫，你……”显然柳子明还想提醒她。

    林羽西当然知道柳子明要说什么，她只是凄然一笑：“子明，我们选择这种情况下离婚，那就都熟知法律，我知道，如果，女方在怀孕期间，提出并同意离婚，是可以受理的，我不想再等待了。”

    “邱大夫，你……”他还想继续做调解。

    所以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邱石快步走出镇政府大院，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

    林羽西呆呆地站起来，麻木地挪着双腿，迎着前后左右一双双眼睛，走出大院，走在街上。

    这条路，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林羽西走了差不多十多年了，自从结婚后，这条唯一的街道，不知留下多少美好的，幸福的回忆。可是，今天却从没有过的漫长与艰难，她就像奔赴刑场的囚徒，在无数目光的洗礼下，毫无掩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人们的注视中。她每抬起一次脚，每迈一步，就像陷在泥潭之中，都要消耗她所有的力气，都要拼死一搏，然而她却没有哭，也许因为内心麻木，或者还有倔强与坚强，尽管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里空的像一片柳絮，似乎要随风飘起来一样，就像没有生命的躯壳。

    人们自动地闪开了，都不约而同地用同一种眼神看着她，没有人跟她像往常一样的打招呼，也可能，人们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到了，或者眼前林羽西的样子也是人们从没见过的，这谁想象出平时那个温婉可人，举止谦和，笑容可掬的林大夫？这个挺着大肚子像被雨淋了一样，摇摇晃晃的女人，令人们不敢相信眼睛，不敢相信她就是林羽西。一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一样的可怜的女人，身后留下无数声叹息，先前还有怀疑，有议论，此时面对着这个迎风摇摆的背影，心里都在惋惜，怜爱，还有莫名的伤感。

    仿佛走过一个世纪，终于走到熟悉的大门前，可这里聚集地却是更熟悉的人们，熙熙攘攘地聚在门对面，还有稍远，更远的地方，看着她。不知谁轻轻地喊了一声“林大夫”，然后就你一声，他一声地喊出来，人们慢慢地聚了过来。林羽西深深地叹口气，转身看着人们，微笑了一下，比起沿途围观的群众，这里的人们除了邻居，就是很熟识的人，他们只是很关切地看着她。林羽西端正地看着大家，强打精神轻轻地说：“我很好。”就轻轻地打开大门，关上了大门。

    邱奶奶和邱林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大门打开的瞬间，祖孙俩站起身来，邱林奔了过来，拉住妈妈的手。

    “小林他妈，没有答应他吧？”邱奶奶满脸的皱纹，因为驼背勉强抬着头看着媳妇。

    “我，答应了。”

    “你咋这么傻呀……”老太太咳嗽起来，用手敲着胸口。

    “小林，跟妈妈进来。”林羽西几乎是扶着儿子的肩膀走上台阶，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

    邱奶奶满眼的泪水。

    林羽西一直靠在墙角坐着，邱石没有回来，“他不愿面对我。”林羽西想。儿子安静地睡着了，耳边还在回想儿子睡前的话：“我想你了，去哪里找你。”所有的痛都没有儿子这句话痛，就像被刀戳了心一样。“我会去哪里？会去哪里呢？”

    看着墙上的结婚照，尽管过去十多年了，林羽西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她和邱石的感情，就像照片一样，依然亦如初见，没有改变。然而就在自己还沉浸在肚子突来的新生命的喜悦中时，忽然之间，天塌了下来。

    五天前，邱石非常郑重地提出离婚，当时林羽西的感觉，就像是听到了别人家的事，那么不真实，竟然笑了好半天，等她彻底回过神来，已经是两个人第二次谈这件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竟这样决绝，把十几年的感情像垃圾一样抛的毫无意义，好像他从来没有爱过，冷漠的那么陌生。他为什么在我怀孕期间提出离婚，而且是在六个月前后，在自己无计可施的情形下，然而自己之前却一无所查，一贯沉稳内敛的邱石，的确把自己包裹的如此严密，让我从未怀疑过，原来我们之间竟然这样不真实的走到尽头。”

    “我的尊严和感情都是有底线的，邱石为了离婚竟然拿我肚子里的孩子提出质疑，无耻地怀疑孩子，这是最不能容忍的，我不会为了证明我的清白，而委曲求全毫无人格地乞求他，这就是无法反转的侮辱，这无关他误会与冲动，只是夫妻间最起码的尊重和信任，这是不能原谅的，我不需要证明清白……”

    天渐渐暗了下来，屋里已经很模糊了。再看墙上的结婚照，此时只剩下轮廓了，两张微笑的脸写满了冷漠，已经没有了，只剩一块黑乎乎的空框。林羽西以为自己会哭呢，但已经不再流泪。白天在人们眼光里，一直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痛哭，可是独自一人，却进入毫无章法的自问自答中。

    林羽西想认真地想明白这一切，却越想越一片空白。这种突兀的感觉，令她无限凄然，原来所谓的刻骨明心，海枯石烂的情感与誓言，都是文人笔下的渲染与夸张，都是戏剧里不真实的演绎，此时的她，既不痛不欲生了，也不伤痛欲绝，只是想不出自己要再想什么了。

    大概世界上最特殊，最讲不清的关系和感情就是夫妻了吧。爱的时候，不分彼此，超越亲情，是没有血缘的一种无可替代，仿佛世上有你就有了一切。不爱的时候，形同陌路，甚至都不如陌生的路人，从心里连皮带肉的拔除掉，疼得痛彻心扉，却忘的干干净净。

    林羽西在第二天黎明，在给婆婆和儿子做了最后的早餐后，拖着行李，决然地走出邱家大门，从此杳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