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欣说火葬场上面的天空是灰色的，灰色天空中有一个黑洞，死人的灵魂在亲人的召唤下，会从那里回来，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我抬头望去。我看不见灰色的天空和黑洞，只看见天空清澈、湛蓝。

    可欣妈妈也说看不见，她问可欣能不能看到爸爸？

    可欣说看不到，因为距离太高。她说，天使为了慰藉灵魂，才打开的这个通道；但他们为了保护人类，也做了屏障，所以鬼魂们飞不下来。

    这次事故，我爸单位一共死了一百多人，参加集体葬礼的人数以万记。死的人，轮流被瞻仰，轮流被火化，活着的人用哭喊发泄离别的心痛，鼎沸的哭喊声听得每个人心里颤颤的，痛痛的。这种声音在我耳中产生混响，我真的感觉，那就是人们念出的召魂咒语。

    舅舅叫我，轮到我爸爸被瞻仰、火葬了。我离开了可欣和她妈妈，加入了送葬队伍。医生已经给妈妈注射了疯人用的镇静剂，妈妈脸色灰白，她既不哭也不叫，被人搀扶着，面无表情地跟着瞻仰队伍。据说事故中有的人死的很惨，头部没了形态，瞻仰时要被蒙住头部才行。我爸爸还算幸运，没有破相，静静的躺在纸制棺材中，面无表情，微微张着嘴。中国已经不是一个礼仪之邦了，这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整个瞻仰仪式没人主持，后瞻仰的人看前面的人怎么做，就随着做；先瞻仰的人没有主见，抓紧时间为后面的人腾出位置。整个瞻仰仪式就这样流于形式，没人鞠躬，没人行礼，我看着很生气。

    瞻仰仪式结束后，我们又排队等爸爸被火化。不久，爸爸的骨灰出来了，舅舅用白布袋接了过来，装进骨灰盒里。布袋没系前，我看了一眼。骨灰是白色的，并不是灰状，而是块状，还散发着微弱的热浪。一个人就这点骨灰吗？我突然有了联想：大概人的有机部分都被火化之后，变成了元素，这些元素加入了生物链中，被其他生物吸收转化，人类再通过复杂途径，把转化元素吸收到自己的体内，然后再通过复杂途径，让这些元素组成新的生命；因为组成新生命的元素，被转换的次数太多，所以它没有前世的记忆；这样细算下来，人的轮回真的要300年左右。不知我的解释，魔鬼妈妈同不同意？

    我抱着骨灰，走在前面。舅舅和妈妈，还有其它亲属走在后面。我们的队伍结束了送葬仪式，准备回家。路上，我们遇见了可欣和她妈妈，她们也结束了瞻仰仪式，准备火化仪式。可欣过来时抱着骨灰盒。

    “小路哥哥！你们已经结束了吧？”可欣问我。

    “是的！”我站下。

    “魔鬼！”妈妈突然叫着冲了出来，按倒可欣，用手狠掐她的脖子。

    “妈妈，你干什么？”我放下骨灰盒，抱住了妈妈。我当然知道妈妈在干什么，她的确在抓魔鬼，可我还是保护了可欣。

    妈妈的样子很吓人，她很用力，可欣被掐的脸都白了。

    其它亲属见状，上前掰开我妈妈的手，帮我拉开了妈妈。可欣被松开后，她妈妈赶紧拉着她跑开。妈妈被拉开后气愤得不得了，眼睛直直的，喊着：“魔鬼，她是个小魔鬼。”妈妈直直的眼光，突然落在我的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叫着，冲向我，掐住我的脖子，叫着：“魔鬼！魔鬼！我杀死你！你竟然害死你爸爸！”

    亲属们赶紧上来，又把妈妈拉开。这时，四周围聚很多人，有的人说我妈妈疯了，有的人说我妈妈中邪了，有的人说我妈妈好可怜。妈妈被亲属架走后，喊着：“我没疯，他是个魔鬼，我要杀死他。她是个魔鬼……。”随着她声音的远去，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开来。当所有人走开后，我突然发现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没动，她愤怒的瞪着我，指着我。我的后脊梁在那一刻寒气入髓，我好害怕她的眼神。这时，有一个老太太跑了过来，蒙住了她的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明慧，这不管咱们的事，你不要惹事。”孩子的母亲也赶了过来，她大叫：“小东，快过来，孩子犯病了。”她抱起了孩子，孩子眼睛从老太太手后闪出后，还瞪着我。她被妈妈抱起时，仍抬臂指着我。她爸爸跑过来后，忙向我解释：“这孩子精神有些问题，对不起，对不起。”孩子爸爸看上去很紧张、很害怕。那个女孩听她爸爸说话后，突然流出了眼泪，“啊！啊！”地叫着，指着我。

    原来她是个哑巴。

    小女孩一家走开后，我突然发现很多人在看我，包括我的亲属，他们好像在看我现出原形，看我到底是什么怪物。这种状况持续几秒钟后，大家才恢复常态，移开了视线。在离开视线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眼神中的惊骇，我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感。

    送葬回家后，妈妈精神失常，开始胡思乱语，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她的灵魂同时在三个世界，一个在过去的世界，一个在现在的世界，一个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缘。她时而和过去的爸爸对话，谢谢爸爸陪着她挨批挨斗，让她坚持着活了下来；时而和现在的亲属对话，讲姥姥，讲亲情，讲家长里短；时而也和我说话，但她一直回避现时空的我，说的都是我童年的事，她说她对不起我，让我吃了很多苦，挨了许多打；时而她谈另一个世界的事，说如何如何看到了死去的爸爸，但爸爸看不到她。她说来说去，说得突然抽搐起来。亲属们紧张地把她送进了医院，然后又转入精神病院。爸爸单位知道妈妈的事后，决定报销妈妈的住院费。舅舅没让我去医院，因为有亲属说，我现在和妈妈相克。

    抽搐是妈妈的老毛病了，是文革时留下的病根。记得那次，红卫兵小将们没事找乐子，在总司令的带领下，深夜把没穿外衣的爸爸、妈妈揪了出去。他们把我爸爸关了起来，把我妈妈一个人绑在坟地里。第二天我爸爸被放了出来，他找到了妈妈后，发现妈妈已经昏死了过去。妈妈被送到了医院，经过很长时间才被救活，好心的医生说她得了羊癫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