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房世英坐在炕头抽完两袋烟,顺手把烟袋搭在脖子上,看了眼炕上躺着的田秀姑,说:“我去染房了。”就开门走了。
房家的染房在村头,规模不大,小作坊。
房世英不紧不慢地走着,大黑跟在后头,有时莫名其妙地吠两声。
房世英到了染房,大嫂花腊梅正站在染缸旁。
“世英,你过来瞧瞧,这布染得行不?”花腊梅见房世英来了,笑着说。
房世英挑起染布,端详了老半天,点了点头。
花腊梅象受到师傅表扬似的,憨憨地笑了。
“太阳那个下山咾,妹子俺那揪心个跳……”离开染缸,花腊梅坐到织布机上,哼着小曲麻利地织起布来。
随着花腊梅“咯吱,咯吱”的织布声,房世英下意识地搅动着缸里的布,恍惚间觉得自己跳进了染缸,变成了一只环眼暴凸的大蛤蟆,冷冷地注视着缸里缸外的世界。
“世英,秀姑妹子这两天怎样了?”不知什么时候,花腊梅已走下织布机,拎起木瓢灌了两口凉水,摸了把嘴说。
“还行。”房世英盯着缸里的布说。
大黑追着花腊梅,不停地嗅着她没穿袜子的脚。
大黑跑到门外,抬腿洒了泡尿,只见泛着白沫的尿水小河似的流起来,淹了正在忙于做穴的蚂蚁。
“老二,你,还没想通?”花腊梅突然有点呢哝却又犹豫地说。
房世英没说什么,抬脚就走到太阳里。
太阳斜歪歪悬在空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鸣蝉不厌其烦地叫着。
大黑没有跟着房世英走,睡在门脚边,眯着眼睛晒太阳。
房世英低着头一道弯一道弯的往回走,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畜生转游,可他觉得耳边有千虫万畜在鸣叫,好象在开一个演唱会。
房世英晃晃头,眼前闪出病卧在床的田秀姑,蜡黄的脸就象白狐镇上叫卖的烧饼。他又想起了娘,娘一年四季端坐在铺团上,闭着眼睛不停地数着木珠,木珠从他小的时候数到现在,没多一颗也没少一颗,只是那颜色却变得异常光亮,象夜猫的眼睛。那几案上缭绕如云的香火烟,在一尺来高的狐仙瓷像头顶上环绕盘旋。此刻,房世英觉得那云雾变得五彩斑斓,有点象雨后晴空中的虹,鲜艳夺目。
房世英觉得狐仙的笑容有些象大嫂花腊梅。
一阵阴风吹过,房世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房世英回到院里,见房世杰正在弹棉花,丈余长的硬弓嗡嗡作响。
“二哥,那边怎样?”房世杰抬眼看了看房世英,问道。
“你过去照看一下,布上色了,怕大嫂忙不过来,我到地里看看大哥,响午都过了,也该回来吃饭了。”房世英说罢回了屋里。
房世英进来时,田秀姑正披着衣服坐在炕上剪窗花娃娃。红红的纸娃娃手牵手,一溜串的长。
“我想到染房走走,好长时间没去了,倒是觉得亏了大嫂。”田秀姑放下手头的活说。没等房世英开口,接着又说:“这几天身体好多了,走动走动也好,娘也说,老躺着不行,有点精神了就该活动活动,要不凑了筋。”
“不用去了,又不缺人手,在家好好养你的病,还有两服草药,自己熬熬。”房世英瞅了眼田秀姑,皱了皱眉头说,旋即弯下腰,从扣碗桌下拉出一个黑磁罐来,抓了一小把汗烟塞进烟布袋,起身走了。
田秀姑木木的看着自己剪好的窗花娃娃,显得有些茫然。
地在龙头茆的背山处,五亩半,是房世英花了六十块大洋从刘拐子手里买来的。
刘拐子家原是村里的大地主,他爹一死,刘拐子就乱折腾家产。
耳背的房世太把这五亩半分地当作了自己的乐园。
房世太是个种地的好把式,一年下来,全家的口粮也就殷实无荒了。房世英记得大嫂嫁给大哥就是看上这五亩半分地的。想一想,爹死的那年,大哥才十三岁,小妹柳儿才四岁,那日子是叫苦,就如今的活法房世英觉得在秦家湾除了秦霸川家外,他房家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
太阳已斜了许多。房世英爬了几道坡,转了几道弯,远远就看到房世太光着膀子在太阳地里晃动。
房世太在锄山药。
房世英蹲在坡上吸着汗烟,瞅着长势喜人的庄稼,心中对大哥不由的充满了感激与敬重。
“哥,该回去吃午饭了。”房世英下到地里,提大嗓门叫道。
“快赶完了,完了省得操心。”房世太没抬头,接着房世英的话说。
“哥,你吸袋烟,我来收拾。”房世英摘下烟袋递过去说。
“今年的庄稼真不赖,要是再有几亩就好了。”房世太蹲在地堎上叭哒起了汗烟,象似跟房世英说,又好象在自言自语。
“多了也侍弄不过了,就你一个人操劳,够吃就行了。”房世英回头看了看大哥,爱怜地说。
地里的活赶完了,兄弟俩起身往回走。
爬上坡来,房世英远远瞭见前面路口蹲着一只大灰狗,心想是谁家的狗在胡乱跑。
“老二,操心着,是狼。”房世太忽然紧张地说。
这年头,人饿,狼也饿,饿狼常出没于村庄地头觅食,时不时就能听到饿狼伤人的事。
房世英警觉地操起锄头,走在哥前面。
狼见俩人靠近了,“呼”地立起身来,吐着长长的舌头,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房世英下意识地向后一看,猛见另一只狼拖着长长的尾巴远远跟着他们。
“哥,后面还有只狼,你背靠着我,当心些。”房世英心下一悚,大声叫道。
二人慢慢地向前挪着脚步,见前面的狼退一步,后面的狼就紧跟一步。转到一弯处,前面的狼便停下来,瞪着眼睛看着二人一步步靠近。
“哥,小心些,我过去收拾对面那只畜生。”房世英见状,抡起锄头说。
“再等等,一会还有下地的人。”房世太拉了一把房世英说。
太阳越来越偏西了,也没见着有下地的人路过,两只狼一前一后仍不走,空气显得异常凝重。
房世英清楚地感觉到背后的大哥有些微微颤抖。人和狼对峙着,似乎正是两个狭路相逢的武林高手,当彼此互不了解的时候,谁也不肯轻易出招,但战斗一触即发。
“不能再等了,趁现在后面的狼还在那边弯道处,得赶紧解决前面的,天黑了就更麻烦。”房世英的直觉告诉他,与狼的战斗已是无法避免了。
进攻往往是最好的防御。房世英紧握锄头,突然象一头发怒的雄狮,一声咆哮扑了过去,那声音仿佛来自云间,震声如洪。
前面的那只狼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战斗开场白,就象当年颜良遇上关云长一样,措手不及之间被房世英当头一锄头,击得脑浆迸流,嗷叫一声就死了。同伴的哀叫激怒了后面那只转过来的狼,它张着大嘴,在瞬间的助跑下,“嗖”地扑了上来。
房世太在慌乱中下意识地抱头蹲了下来,剧烈颤抖的身体在抒发他无比的惊恐。房世英见状,迎着扑上来的饿狼,挡在房世太的前面。狼的前爪已搭上来了,房世英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同时,一张热烘烘的大嘴正在对着他的脸。
锄头已经不好施展了,房世英没有多想,用尽平生力气照着狼肚子就是一拳。那狼“嗷嗷”叫着滚出好几丈远,艰难地爬起来,看了一眼死去的同伴,再看看房世英,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掉转身子一步步走了。
房世英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地塄大口喘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象在一瞬间没了筋骨,软作一团,脑子里一个劲的闪出前面那只狼被击破脑袋喷血的画面。
房世英胸口的衣服被狼撕下一大块,露出两个血迹斑斑的狼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