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纵使相逢应不识
吴哲的QQ号自高中注册时起活跃度良好,后来更高效利用军校的课余时间把自己捣鼓得四海之内皆兄弟。选拔进老A的那天开始了长期告别腾讯帐号的日子。其他网民扎堆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一个网络活跃分子怎么突然就彻底放羊了。如果不是那两天临时需要去队长家上网,若非吴少校偶然心念一动又挂上久违的QQ,那个性别不详的网友绝无大头闪进他屏幕上的可能。在那之前,他们接触甚少,无CS并肩作战记录。
简单算了算概率,吴哲觉得应该把那次为时不长的围Q夜话归结为纯意外的产物。两年之后,该网友听了这一论断,笑着摇头:“您没去研究量子力学,简直就是物理界一大损失。”
那网友的ID叫“原不足道”,一直没换过;签名处永远是空白;习惯性拒绝参与CS游戏,理由“死亡是不能游戏的”……综合各方面指标,吴哲确定:一,此人绝对是女的;二,年纪不大,至少不大过自己;三,她很有趣。
看看归队的时间逼近,吴哲把资料存盘,关上电脑。
有趣归有趣,世界上每天发生的趣事如弱水三千,死老A这只瓢,容积没有那么大。
临走时他望一眼队长家窗外,满天摇摇欲坠的星子。吴哲心里嘀咕:我拷,又给他一借口折腾人。
后来事实说明,弱水三千单取一瓢也算梦境。他吴少校也就是一玻璃杯的命数。这杯子水还是滚烫的。旁边儿还有一卧床的病人等着他人工降温。
吴哲坚持认为,特殊条件下,对一杯水进行人工降温不能算丢人。可当着战友和女同志,它操作起来实在很别扭!
“好了好了,不要难为这孩子了。”当时的情形把病床上的老人乐得不行,最后不得不指挥着临阵换将。
在场最低龄的病人家属一伸手就把杯子顺了过去,同另一只手上的空杯开始交替散热。几乎没看清对方动作,吴哲反倒乐:这是个灵敏一族。
“姥姥,好了。”几分钟后,袁微试了试水温,把杯子递过去,“请太后用茶!”
葛淑均笑着,戳戳外孙女的脑门:“你呀——”
吴哲不禁也露出笑脸。
葛淑均老师也算军属,大略知道她的丈夫当过红军,后来也一直参军,据说去世后骨灰里还留着块弹片。两人就一个女儿,葛茵冯岚,转业十余年的军医官,当年在野战是位拿刀拉人的主儿,队长嫂子得管人家叫老师。没有几个人见过袁微的父亲,那位药剂工程师多年来蛰伏大于出没,挺神秘一人。
袁微是这个背景复杂的双职工家庭中诞生的又一个城市女孩。
小姑娘是学信息工程的,打小儿电脑玩转,本科在读期间有一年的休学记录,高中曾跳级,这年刚好二十一岁。
之后某天,大队办公室,袁朗翻腾着所谓关于她的第一手资料。“……限时高难度解密……人机对抗……”抬头瞄一眼吴哲,“这你玩过么?”吴哲不置可否。袁朗揉脑门儿:“她的最辉煌战绩是……10分钟,对抗烈度1:4。”吴哲沉默是金。袁朗眯起眼睛笑笑,顶了他一胳膊肘。吴哲沉吟片刻:“队长……她看着不像。”
吴哲说的是实话。他在那女孩脸上看到过某种同“专业技能过硬”相矛盾的东西,是在她给姥姥削苹果的时候:黑色眼睛收敛了情绪,偶然抬起头也是不经意的样子;小刀不疾不徐,红喷喷的苹果皮在她柔润的手上很快变成螺旋的一长条。吴哲当时的感觉是:太安静了,像灵魂出窍。
想了想,吴哲说:“报告队长,我认为,解密工作比您的训练方式更加干燥。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多血质人群好动、敏感、反应迅速,但注意力容易转移,兴趣易变换。耐心细致的工作不适合他们。”袁朗眼睛转了转:“噢。”
一周后小组对抗。吴哲按计划潜进灌木丛里时被摸进来的蓝方狙击手一枪杵上了后脑勺。扳机扣动,身后有股黄烟袅袅升起,他依稀听到队长慵懒的声音:“知道你怎么死的么?”吴哲习惯地耸耸肩,死了的人不吭声。袁朗笑:“光电硕士说,他死于多血质偏高。”
5.一二三四像首歌
吴哲得承认,自己对队长持有某种介于下级对上级、新人对前辈之间的微妙态度。打从南瓜期至今,怀疑无时不刻,信任却也随时随地,两者一半一半,都是自发,都不彻底,究竟孰多孰少自己也说不上来。小组对抗中让袁朗问了句“知道你怎么死的么”,吴哲心里一直拧巴得很。后来当面找袁朗汇报:“在战场上,死于不慎和自身是最不具价值的。您的玩笑把我归于此类,但我认为,这样的判断有失公正客观。”
静静听罢,袁朗转身把烟头掐了,“一年前Silence计划,你,我,许三多,成才……一个突击小组。我们的结果怎么样,还记得么?”吴哲咬了咬嘴:“非常清楚。”那次的演习,付出观瞄手阵亡、指挥官被俘、狙击手牺牲的代价;负责通信和爆破的操作手作为任务最终执行者,硕果仅存,到达终点。袁朗点头笑了笑:“真上战场,你或许还是最后一个。你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吴哲。”吴哲疑惑地对上他的眼睛:“队长……”袁朗挥手打断:“哎哎哎,把话听清楚了!不是最后一个死!最后一个活的!”
后来碰上了生平第一场恶仗,顶着阵阵炮灰摆弄设备,吴哲仍然记得那个下午,窗外的哨响熟悉到麻木,窗前袁朗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许多军人都在死里找意义。老A不需要那么多的人肉炸弹。”回过头,狼眼睛闪着黝黝的光,“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记住——晚了点儿,但还来得及——在战场上,最终价值与任何死因无关。你的价值是活下来完成任务。”
远处一个点射打偏在附近,尘土乱溅。吴哲正用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检查身上的武器和手边的仪器。他本能地护好设备。身后立即传来队友反击的枪声。
这次任务来得很快,命令下来就知道是硬仗,这让他紧张而兴奋。而多少有点遗憾的是,得跟三中队的王八蛋们全程分头作战。
真打起来,吴哲发现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而秩序井然。负责掩护的是名眼生的黑小子,枪用得精干灵活,人却是闷葫芦一只。闷葫芦往往装得多。这一路颠簸,四周泼下来的乱尘碎石足以污染一切,吴哲和仪器却没有沾上一丝半旯。队长说过,老A不需要那么多人肉炸弹;但似乎谁都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肉电脑是稀缺货。
“你跑!赶紧跑!”黑小子边打边朝他喊。
个烂人!又不幸言中。吴哲跑着骂着。所谓跑当然不是撤退,而是直奔他此次的对手:敌方指挥中心系统。这是个离控制中枢只剩下最后几步的地方,似乎越到后来就越发连跑的余地也没有。最终,吴哲压根儿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到达目的地的。
比起外面,控制室是更加让人窒息的静,电路控制屏幕呈现出的诡谲图案发出淡淡荧光。吴哲机械地打开仪器,调整呼吸,心中默念着上级指挥官交待的一切:八分钟,务必确认目标控制或瘫痪。
“六分钟吧……最好五分钟。”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像在轻轻对它们解释,“现在每分钟,不,每一秒都是活生生的。你们加油。”
就在此刻,在吴哲看不到的地方,几颗子弹从一名老A的后背洞穿,他挣扎了一下,翻身倒下的同时拔出军刀刺入身下某具“尸体”。另一个方向,匍匐中的许三多徐睿薛刚三人,作战服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齐桓将脚脖子从一名敌军的手里挣出来。他打开了无线电:“队长!酒窝那儿好像就剩他一个了,请求支援。完毕。”耳麦里袁朗的声音含糊不清:“完毕前往支援,完毕。”
“报告队长!不需要支援!完毕!”一朵血色杜鹃在右臂绽开,成才支着狙击步打了连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