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2团辖区某片极似月球、被美其名曰“自然高速”的旷野之上,有人在驾驶座上揉了揉被天气寒湿的脑门儿。外头在下雪了。握好方向盘,袁朗边寻思边用更专注的懒散目视着前方。其实这会儿不过星星莹白飞扑,只能说,他这等皮糙肉厚之辈,对即将到来的寒冷一向敏锐过人。
“嗳嗳,他们这儿天气不错啊。”袁朗同志乐得对着手台一顿嚷嚷。加速,他咬上一支烟,同时始终叼着一种怪笑。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河叉上,冬至不行船。小寒之日雁北乡,又五日鹊始巢,又五日雉始鸲。大寒之日鸡使乳,又五日鹫鸟厉疾,又五日水泽腹坚……”
两车尽情飚速的空旷之地,节气歌混杂七十二候,被他们队长那破锣嗓子喊得精气神十足可也着实难听。另一辆车,坐副驾驶的C2妄图以某种质疑来打断对讲机那头四六不着的扯掰:“哎菜刀,你们那车现在确实是四轮着陆吧?”
于是他遭到了经由高科技设备传送的声音打击:“开口没好话!你们家的车两个轮子着地?”
“惭愧。自行车。”
“找削你!”
对讲机那头的齐桓听起来很像立刻要扑过来掐人的脖子,但很快被成才忍笑用声音盖住:“嗳嗳菜刀……放心,这雪肯定积不下来,回去的时候耽误不了你开车。不信你问三呆子。”
后座上许三多一口欺霜胜雪的白牙:“嗯。有积雪就该过年了。”
C3猫在他旁边儿猫一样地叹息:“很遗憾,传说中702辖区上空的晚霞。”
两车人一路上颠得不亦乐乎,不知道第几个拐弯的地方,袁朗的车突然刹住了,顺便也让另一辆车里的热闹刹了车。
“看什么看,到地方啦!”驾驶员中校先生似乎有些不满地说。
但毫无疑问,这种归因于戛然而止的静默让他整个儿兴奋起来。甭管怎么说,让他带上几个多日无事以至浑身发痒的兵,以“半武装”状态开人家训练营地去,说是参加什么“大联欢”(此说法来自铁路的版本),这种近于得瑟的“交流活动”,在袁大灰狼看来,那绝对多多益善。老A们少有地不反感他们队长兴奋:左右今年春节是回不了家了,要能这么过倒也得劲儿。
一个个绿得发暗的人影便迎风跳下车门,高矮胖瘦,共同点是面目模糊眼睛明亮。能让他们得劲儿的那些人已经在远处齐崭崭地码着,显然,他们也兴奋得很,就差自制着没把厉兵秣马写脑门儿上。
就这样,看着人数悬殊的双方交换了一次友好中带三分剑拔弩张的敬礼,算是一个火药味甚浓的欢聚开幕式。
此时此刻,老A们站着队列,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出发前一天,自己那个话痨的队友曾当众絮叨:或许在外行人看来,步兵的尊严,时常会同气温成比例关系,正比反比视具体季节而定。
每个人都不由地从心底发笑,天生笑脸的C3则眨了眨小猫眼睛:“你们说,吴哲这小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然后每个人的屁股都捱了某只狼爪子不动生色的一下。
没人看见袁朗笑得颇为幸灾乐祸:吴哲?估计这会儿该太后有旨了吧。
肯定!绝对!他袁大灰狼掐算,十之八九错不了。
事实是加强版的。当天,辽阔草原喷射出第一瓶爆裂的液体手雷时,吴哲的脑袋正在通讯线上的南北对话中遭遇两头轰炸。
理论上,一个多年兵龄的老兵,春节告假不是向单位,这也不新鲜。差错在于时机不当。
吴小语过年这就算七岁了,即将步入与九年义务教育搏斗的人生阶段,火气大点儿值得理解。
相比之下,钱主编在电话那头情绪失控倒是一次突然袭击。并且,情况不容乐观。
众所周知,钱主编打学生时代就跟苦情戏势不两立,再怎么跌打损伤也绝不红一红眼圈。但这一天吴哲严重怀疑,自己挂电话的下一秒那边老妈会不会哭。
“……你都二十几啦!”这是主编大人最后的指控,没头没尾,却是重火力精确打击。
记忆犹新钱宇芳同志当初坚持独立监护他的那份强势,也因此在少时自诩为平等观念的个人奋斗潜意识中,心安理得地习惯了这份强势。而后,全然无视他妈这些年面对更年期的悬崖泥沼在玩儿命地打擦边球。
吴哲不禁有点儿惭愧了。习惯地耸耸肩,深吸一口气:对当惯模范儿子的人来说,这种颠覆性自我认知的杀伤力堪称苛政猛于虎。
通讯大战这边弹药告罄,门外便喊了一嗓子,招呼三中队的去领包裹信件。
“三中队没回家的不都新年大联欢去了么?你小子咋还在?”收发室的林大鼻子看人的时候有意抬了抬帽沿。
“都是战友,举手之劳。让新同志常回家看看。”吴哲言简意赅中迅速调整了一下工作态度——留守人员的职责当然不包括以权谋私。
“东西可多。你一个人行啊?”这会儿在吴哲看来,林荣升眯起眼睛笑无异于东施效颦,并且带着更加明显的不怀好意。
可悲地是,他没有危言耸听。
吴哲把最后一只邮包扛回宿舍的时候,感觉近几天拉下的体能平时训练量基本上回来了。
可事情还没完。
二中队留守人员李小山早上请了大半天的外出假,归队的时候顺便飞来一个通知:“值班室有一包东西,你们队的。赶紧领回来!不然尽便宜站岗的那几个小子了。”吴哲从一堆有待分门别类的包裹物件里抬起头,尽可能平静地瞪了他几秒钟:“身为战友我想我有责任提醒一下,愚人节不是今天。”
“嘁!蒙你我是你生的!”
不幸中的大幸,他的确不是蒙人。
庆幸中的哭笑不得,装东西的那包——它的确是“包”。
也就一小型行李包,上面拉一提杆,下面带俩轮子。
至于这“现象”内部的“本质”自然已经让哨兵验过了,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杏仁、榛子、胡桃、果脯、饴糖、牛肉干、百分之七十可可的巧克力,另还有若干条状似香烟的不明物,眼尖的人看出来那是枣片……累大半天体力消耗过度的人看了肚子都饿。
吴哲没空咽唾沫。他沉吟了一下:“请问这个包是什么时候送到的?”
“也没两个钟头……不是邮递员。”哨兵们相对笑得挺神秘,几个年轻调皮的还偷偷朝基地大门外打起眼色。
基地通往国道的地方是山路,大冬天看着格外地冷荒荒。不远处某个不起眼的旮旯,有个极单薄的浅灰色身影零落地半隐半现。
吴哲顿时浑身有种不出所料的松懈。
“麻烦一下,战友,我想给大队长办公室打一个电话。”他几乎是微笑着提出这一要求。
意料之中,外出假很顺利地批下来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铁队心知肚明。至于那把的车钥匙,就真是意料之外了。说到这类事宜时,铁路的语言表达一向比全基地任何会说话的生物都要简捷:“替你队长战友送送人家。”
基于此前在基地那次不算光彩的尴尬经验,很有可能罹患特种部队恐惧症的柳苏苏显然很诧异会看到他,直到被请上车大眼睛还扑闪扑闪,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吴哲也感觉到气氛不适,于是开着车很标准地向人民敬礼,趁对方一愣的工夫解释道,“今天早上,队长领着菜刀他们几个出去了。不是任务……比较另类的团拜吧。成才也在列。天快黑了,再晚你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
一席话下来,柳苏苏的脸色转了好几转,最后又恢复成被冷风吹得微微踆红,但明显平和不少。
“你没有去。”她笑了笑,并不是询问。
吴哲便也没有多解释。这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按他妈常用的概括,乖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