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立羽离开公主的寝殿,望着月色发呆,他翻起手心看了下伤口,苦笑着想今夜的事情真是危险又荒诞。
公主的名节这算不算毁在自己“手上”?可是合卺之夜没有喜帕入宫,宗人司同样要记录在案,哪个结果好哪个结果坏,其实没分别。
有分别的是驸马和公主合卺之喜传入章顺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将来……公主的终身到底是要托付给这个男子的,也许,他该对这件事有所解释。可,以现在这个身份,又怎么对顺之解释?
冯立羽没由来感到心烦意乱,不晓得是为了谁,他一口气纵跃出围墙,外面是东京繁华的大街,但此刻夜深人静。他走在街道上,并没有要去哪里,只是想暂时离开驸马府透口气。
街道转角处有条黑影晃动,冯立羽脚步一止,警觉道:“出来!”
墙壁后露出青袍一角,接着一个人站了出来。
冯立羽眯了下眼睛,寒声道:“顾公公。”
顾怀章“嘿”地笑了声,没有再刻意装出尖声怪气的太监腔调,雄浑有力地道:“驸马爷今晚合卺大喜,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舍得出来闲逛?”
冯立羽道:“顾公公这么晚了不在宫中好好当你的太监,跑到街上招摇?”
顾怀章走近几步逼视着他,冯立羽坦然回视,眼神中波澜不兴。
两人以目光较劲良久,谁也没退让半步。顾怀章突然注意到冯立羽的左手上缠着纱布,眉头皱了一下,就伸手去抓他的腕。
冯立羽反手就是一指头弹出,顾怀章只听耳边一道疾风唰地擦过,脸颊上一痛,添了道血痕。
但他已经看清了冯立羽掌心中渗透纱布的血迹,歪着头冷笑道:“哦?合卺喜夜,怎么着,流血的也不该是驸马爷啊?”
冯立羽不答话,奇怪他居然在意自己手上的刀伤。
顾怀章道:“驸马爷不会是忘记了给公主尝一点春风一度,增加情趣,所以合卺之事不太和谐?”
“我和公主相处非常好,不劳顾公公挂怀。”把袖中那个小纸包抛还给他,“明明是蒙汗药,说是‘春风一度’,也难为你费心了。”
顾怀章又凑近了,俯下身子,压低嗓音说:“真正的春风一度我也有,驸马爷想试试?”
冯立羽足下一点,身形暴退几步,远离他道:“无聊。”转身就走。
至于顾怀章怎么在背后一脸怨气地目送他,那就不是值得冯立羽挂怀的事情了。既然大家都是假的,冯立羽的面具下是冯莘,顾怀章的面具下是顾青鹏,那么姓顾的就该清楚,冯莘有多厌恶他。
………………
天气越来越冷,梅花在枝头已经绽放。冯立羽抬起脸,几点小雪花飘降在他的脸庞。
已经快一年了呢,他的眼闭了一下,心情郁闷,他浪费了宝贵的一年。
冯立羽离开花园,信步拐上长廊,几名宫娥采花别枝,笑嘻嘻地走过来,迎面见了他,纷纷垂首避站一侧。为首的大宫娥福礼道:“驸马爷。”
冯立羽并不停步,一壁走,随口漫应:“嗯,公主呢?”
不料几个宫娥嘻嘻哈哈地笑。
冯立羽不由站住了,回身瞧着她们道:“怎么了?”
大宫娥道:“驸马爷从前见了公主从没好脸色,现在一时片刻不见就在问‘公主呢’。”
冯立羽一怔,他倒没注意到这一点,猛地想起来一个疑问:
“你们认为我脾气又好,性子和顺吗?”
几个宫娥更笑得东倒西歪,荷锄道:“驸马爷,不怕你生气。我们第一天认识你,就没觉得你脾气好过,至于性子和顺,更加无从谈起。”
雁随说:“就是,驸马爷,你经常把公主娘娘气得暗自垂泪。”
冯立羽大感意外,愕然发愣道:“什么?”
荷锄赶紧推雁随一把:“别胡说。”
冯立羽向她们点了点头,抬脚就走。
公主正在花间抚琴,一应人等在旁边伺候着。
冯立羽走来,站着听了半晌,公主的琴弦崩断了一根,抬头看见了他,双手把琴一推,冷笑道:“大白天你来干什么?”
冯立羽道:“照例问安。”
公主好笑道:“驸马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一天三趟准时请安?”吩咐下面人,“我累了,想到那边园子里走走,你们只用两个人跟我去就行了。”
丹梅、司夏赶紧答应一声。公主站起来向前走出几步,回头瞥一眼冯立羽问他:“你不去吗?”
两个人慢慢地走在梅园之中,腊梅吐蕊,玉河淙淙。
公主突然叹口气:“驸马,我最近老在想一个人。”
冯立羽道:“嗯,公主恐怕一直都在想这个人。”
公主奇道:“你怎么知道?”
冯立羽道:“顺之,他……上一次我见到他……”
公主打断道:“不是他。”
冯立羽愕然于她语气中的不耐烦,微微惊诧。
公主深深瞧着他,似乎在犹豫什么,眼神中有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不断变化。
冯立羽对上她的眼神,心底冒出一阵寒意,“公主,你在我脸上看什么?”她该不会是认出了自己吧。
公主道:“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转过脸望着河流和梅林,“我总觉得驸马爷最近变得很……呃……好。”低下头去,喃喃补充,“对我很好。”
冯立羽道:“公主是说我以前对你不好了。”
“那还用说吗?”赏给他一记白眼。
两人持续往前走了一阵,慢慢绕道回去。踏入蕙馥殿,底下人正在预备午膳。公主脱掉披风,背后雁随赶紧上来接过去。公主瞧了冯立羽一眼,向荷锄道:“问驸马爷留下来用午膳吗?”
荷锄便走上去向冯立羽打问询:“驸马爷今日可留下来与公主一起用午膳?”
冯立羽踌躇道:“我看这倒不必要了……”
公主觑他一边捂着肚皮一边说不必要,笑道:“驸马爷果然要成仙得道,独自炼丹吗?”
冯立羽道:“胡说八道。”快步走到桌旁,回身瞧着公主。候她来入座了,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吩咐伺候的宫娥,“快添饭来吃,我下午约了柳大人、梅大人。”公主方举箸,鼻子里笑一声道:“嗯,等一下又要出去!”
冯立羽倾身过去凑近了,歪着头看她,挑衅道:“公主,我记得你很不喜欢我啊。是几时你变得离不开我了,时时刻刻要我陪你呆在家里吗?”
公主脸上一红,拍桌而起,饭也不吃完,扭身进了旁边暖阁。冯立羽想一想,跟了过去。公主斜倚卧在贵妃榻上,无聊拿了一本茶经看。冯立羽踏入来,她头也懒得抬,轻叱道:“滚出去。”
冯立羽走到桌案前翻了翻堆叠的书籍,还发现几块只动了一半的绣布,随意拿起一本《谱双》,翻开几页,见走棋关窍都用红笔勾描了出来,显是公主手笔。原来她对博双陆棋很有心得,便道:“我陪你打双陆?”
公主兴致缺缺,道:“听说你约了柳大人、钟大人。”
冯立羽走上前去,缘榻沿而坐,手撑在腮边,俯视公主道:“其实没什么要紧事。”
公主翻了一篇书:“还是不敢耽误了驸马爷的大事。”
冯立羽轻描淡写又一本正经道:“驸马唯一的大事就是陪伴公主。”
公主神情冲动了一下,嘴角悄抿,从书后面掀起眼皮来,盯视冯立羽半晌,忽然一翻身从贵妃榻上坐起,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