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夜饭，收拾完了，翠子坐在炕头，发着呆，看学儿用手指蘸着水，在小炕桌上写字儿。学儿写了人、口、手，问他娘：“娘，你认得这几个字儿了吗？”

    翠子笑笑，说：“嗯。”

    学儿说：“娘，我再教你几个字儿。”说着，在桌子上写下“性本善”三个字儿。

    翠子勾头看着那几个字，问：“这是个么意思？”

    学儿说：“人天生都是好的啊，都是后来学坏的。”

    翠子说：“哦。”

    学儿写了一会儿字儿，跑过来躺进翠子怀里，说：“娘，我困了。”

    翠子搂着学儿说：“那就睡吧，明儿还得上学呢。”

    学儿说：“俺婆今儿夜里真的不回来了吗？”

    翠子说：“不回来。”

    学儿说：“新娟少奶奶真的死了吗？”

    翠子说：“是真的。”

    学儿说：“那，明年，你也给她做一个萝卜灯吧。——她还给过咱家香米呢。”

    翠子说：“好。”拉了被子给学儿盖上。

    学儿闭上眼，睡着了。翠子的目光木然的望向莫名的地方，呆呆的直犯傻。人啊，人这一辈子是个怎么回事儿？新娟少奶奶，她远远的看见几次，那是多么俊、多么富贵的人儿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留下没妈的孩子，多可怜啊。要说，学儿竟然比那孩子有福呢，起码有娘在身边。这个娘虽然不能给他好吃好喝，可是对他的心灵是多大的慰藉啊。谁能够代替母亲呢？不能，谁也不能。

    翠子轻轻的把学儿放好，给他正了正枕头，掖好被子，吹灯睡觉。

    习惯了老婆妈在身边，今天夜里她突然不在，翠子还真有些觉得空荡荡的，又想到新娟年轻轻的去了，心里莫名害怕，睡不着觉。这时，听到有人在窗下压着嗓子喊：“翠子，翠子。”

    “谁？”翠子欠身坐起，心里“嘭嘭”直跳。

    “你不用害怕，是我。”传来金锁的声音。

    “金锁哥？”翠子连忙起身下地，打开了门，问：“金锁哥，你得弄么？”

    “我来和你两个做个伴儿。”金锁说。

    “这……”翠子犹豫了。

    “你只管放心的睡觉，我睡在你家的柴房里就行了。”金锁说着，转身朝柴房走去。

    翠子望着金锁，心里一阵感激。她转回身，抱了一床旧被子，走进柴房，盖在金锁身上。

    金锁躺在柴草上，轻轻的拉住了翠子的手，说：“妹儿，放心回热炕上好好睡，不用怕你婆妈不在家有人来胡闹，也不用疑神怕鬼。”

    “哥……”翠子捧着金锁温暖的大手，说：“这柴房是人睡的地方吗？你家去吧，俺胆儿大，俺么都不怕。”

    金锁嘿嘿一笑，说：“俺小时候讨饭还睡过坟头呢，这柴房就跟金銮殿一样！你安心睡去吧。”

    翠子拉着金锁的手，不知如何是好。俩人默默的就这么呆着。终于，翠子拉过那双大手，捧了捧自己的脸，转身回屋去了。

    翠子十分安心的睡着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反正离天明还早着呢，睡不着了，东想想西想想，前想想后想想，越想心事越沉重。

    金锁正睡着，忽然觉得有人推他，睁眼一看，是翠子站在他跟前，怀里抱着熟睡的学儿，肩上还扛着一个小包袱。夜黑越越的，翠子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轮廓。

    “翠子？”金锁坐起身，“你这是弄么？”

    “金锁哥，我跟你跑！”翠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妹儿……”金锁既惊喜，又意外。

    “哥，要跑，正是时候！”翠子似乎已急不可待。

    金锁拉住了翠子的手，他们已经看见了他们共同的、闪闪发光的未来。

    “不，妹儿，这会儿，咱不能跑。”金锁突然改变了主意。

    “哥！”翠子急了。

    金锁说：“妹儿，咱这会儿不能跑。你听我说，宋妈在鞠文斗家二十多年了，你们孤儿寡母的多亏鞠文斗和车夫人照顾，这会儿他家摊着事儿了，咱们趁乱跑了，就太不地道了。”

    “哥……”翠子低着头，满眼泪。

    这时学儿醒了，迷迷糊糊的问：“娘，你弄么？”

    翠子连忙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些，说：“不弄么。”

    学儿问：“不弄么，背着包袱干吗？”

    翠子抱着儿子转身就走，说着：“睡吧睡吧，娘不弄么。”

    只听学儿说：“好起来背书了……”

    金锁坐在柴草上，再也没了睡意，怅然的低着头，等待着黎明。他必须在黎明前悄悄的离去，必须。

    翠子把儿子放到炕上，转身点着了灯。学儿坐起身，说：“娘，拿我的书本儿来。”

    翠子默默的给儿子拿来了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