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呼延铭那里出来,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思绪杂乱纷沓,自己也说不清楚。
彼时我站在听风楼下,仰望邀月台,即使仰得脖子都疼了,也望不到顶。顶上的人若是看我,一定很渺小。而这邀月台于天地,又不过一隅罢了。这天上如果真有神仙,不知他们眼中的我又是何其渺小又短暂无力的生命呢?
我恨这种渺小与无力,我想变得强大,强大到终于不用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睥睨天下。可惜,似乎永远不会有那么一日。
翌日,呼延铭遣人相邀。
我料想他心中已有决定,欣然前去。
“其实凌公子,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自信我一定会帮你?”
“因为我的直觉。”
“哦,那么,你现在还相信你的直觉吗?”
“我相信。”
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我一阵莫名,但又忍住什么也没问。
他转身与一个侍从低语了些什么,之后那个人便走了。我并不好奇。其实我若是想听,未必听不到,可我早已没了这份心思。我突然觉得很惶恐,只差一步,这局棋我就赢定了,可越到此时,反而越不安。无论这即将迎来的是胜是负,这个结果的出现都让我感到不安。因为这步棋一旦下了,便再无回头之路。前路是一片黑暗,身后又是一片黑暗,而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去,不能回头,即使下一刻便是粉身碎骨。前路漫漫,而后路已断。
待我回过神来,那个侍从已经回来,还带了一坛酒和祭祀用的香烛纸钱。我心中虽讶异,却也没有多说,正想着是不是该借口告辞。
“凌兄,可愿与我同去后山?”
我虽不知他为何要我同去,但还是点了点头,默默跟上。之前那个侍从抱着酒坛,步履匆匆地跟在我们后面。
到了后山,远远就看见树上扬着白幡,已经有几条了。我就知道今天大约是呼延氏全族的忌日。
其实呼延氏被灭,已经是上任皇帝时的事了,不过细数起来也没过几年。上任皇帝短命,反了没多久,江山还没坐稳就驾鹤西去了。仔细算来,大约也过了有十余年了吧。
那血腥的政治斗争所牵涉的,一展开,就是血流成河。为这帝位,不知送了多少无辜性命,只为成全他人的狼子野心。江山万代,山河永寂,亘古长存。所有人都妄求把这天下收入囊中,可这天下仍是那个天下,争夺它的王侯却都已作古。这就是这万里河山。
呼延铭走向树下的一个土包,土包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书:祭吾呼衍氏全族,愿其安息。
我没有说话,我们谁都没有开口。
呼延铭从怀中掏出香烛纸钱,都点起来,然后洒向天空,任灰烬随风四散飘扬,之后无影无踪。
他打开酒的泥封,举头猛地灌了一口,之后尽数浇于地下。
我明知此时不该开口,可是还是出言打断他:“呼延兄,逝者已逝,生者当自行珍重。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不愿你为他们如此伤心。”
呼延铭缓缓转身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那眼神很复杂,却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锐气。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等到他开口时,神色已一如往昔。
“凌兄可知今日我为何相邀?”
“愿闻其详。”
“我不管你心中作何想,又有何打算,我既决定与你合作,以后就是兄弟。无论如何,我交你这个朋友。”
这原是我最想要的结果,可真的听他说出来,心里却不那么愉快。
“朋友?呼延铭,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我在利用你?你可知我要做的是什么事?稍有不慎,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要敌对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把龙帮连窝端了。你就不怕引火上身?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你是在拿命跟我赌,你会死得很惨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可我不会死。”
“我都不相信我会成功,你凭什么相信?愚蠢!”
“我相信是因为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而你更应该相信,因为你不想死,所以你不会轻易让自己去送死。”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生死由天。”
“生死由天,可我命由我。”
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那一刻,石破天惊。
我确信,当时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杀了他,不为别的,就为他说的这句话,光明坦荡得让我妒恨。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即使在这险恶人世也能活得只属于自己,我嫉妒他明明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却活得如此光明。
这样一个人,不应该活在这世上,至少不该出现在我面前。他的存在,像是现实生生地打了我一耳光,火辣辣的,鲜明深刻地告诉我,只有我才是最肮脏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