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队上,一名同路下乡知青,砍坝时被树打死了!
说来也怪,他并不是在砍树时被打死的,而是在下班路上。下班时他走在最后,路过一棵先前被他砍断,架在其它树上没有倒下来的小树,无缘无故,架空的小树突然滑落击中头部,当场就气绝身亡。
前面多少人走过去都没有事,就他走不过去。
龙小鹰、韩红伟和夏莲代表知青队,参加了场部组织召开的追悼会。
橡胶林地旁垒起一堆新土,强烈阳光下颜色鲜红得刺眼,坟头放着一个用树枝绑扎的花圈,上面全是火红的花朵。花朵中间挂着一张熟悉的相片,微笑的脸庞充满稚气,也许他怀有雄心壮志,正憧憬着要干一番伟大事业,不料却过早地献身边疆。
看着逝者凝固的笑容,夏莲感慨万千,心绪十分复杂,这个让人日夜思念,准备托付一生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不在了?
小学时,夏莲是少先队大队长,死难者是副大队长,他是一个热情主动的人,遇到困难总是抢着去做,从来就不跟自己顶嘴。暑假成立学习小组,带他到家里温习功课,母亲很喜欢这个腼腆聪明的孩子,留他在家吃饭,从此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下乡前,花前月下曾约定到农场要在一起,谁知天不随人愿,没有分在同一个生产队。几天前他托人捎来口信,才知道他离自己并不远,心里一阵激动,准备见面后要把真情告诉他。
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终于来到他身边时,已经是给他送葬了。
他的死,不仅给远方亲人留下无限悲伤,也给自己心理上带来极大冲击,如果不遇难,他一定会来找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多么希望身边有这么一个相互理解、相互关心、能够倾诉衷肠的人。特别是在这种枯燥、无聊、孤独无助的时候。
看看墓地,血红一片,再看看太阳,也是血红一团,身边充斥的都是些令人窒息的热空气。在这个迷茫困惑的时候,本来心中有个支柱,现在支柱突然倒塌,往后的日子将会很难熬。
夏莲从龙小鹰手中接过竹筒,把带来的含羞草放在墓前,只能让寄存有心灵感应的小草陪伴他了。
追悼会回来后,夏莲一直处在伤心难过中,这么优秀、这么好的人,这辈子肯定再也不会遇到。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新鲜感过后,知青们开始为前途担忧,每次接到家信,队上都是哭声一片。
星期天,又是家信集中到来的日子。
夏莲把收到的来信紧紧攥在手中,这个年代发生的事,往往都是忧大于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撕开家信,果然,不祥的消息呈现眼前,眼眶马上湿润了。
眼泪还未落下,在一旁看信的韩红铃抽泣起来。
“你家里——还好吗?”夏莲关心地问。
“来信说母亲发生了心肌梗塞,这次是抢救过来了,但是下次——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上班劳累,闲下来无聊,每天都在思念父母中度过,这种痛苦挥之不去,无法摆脱。我好难过啊,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会改变的。”
“不可能!现在有谁还会来关心你伤没伤、痛不痛、累不累、饿不饿、心里难过不难过?”
“将来你会有个家庭。”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生活上发生任何改变,我只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一直陪在父母身旁。”
先前对山野生活的憧憬过于单纯,当你真正贴近大自然成为它的主人,枯燥乏味的生活又让人只想尽快逃离它,但又苦于没有退路。
前途暗淡、希望渺茫,思念着家中的父母,女知青们轻声吟唱起来,“望断云山,不见妈妈的慈颜,楼静羹残,难耐襟寝寒……”
唱了一阵,无事可做,大家只好回屋睡觉去了。
靠着柔软枕头,夏莲把家信拿起,要再看一遍。
母亲来信说,表姐是投井自杀的,孤身一人分配到边远偏僻的山区农村,从此脱离养尊处优的环境,反差太大,想不通走上绝路,希望夏莲能坚强应对。
表姐是学校的高材生,人长得机灵秀气,在校时好多男生都在追求她。她是个爱漂亮也爱读书的人,常拿着一本书看,表姐看书着迷的样子让夏莲好奇,趁表姐不在时偷偷跑到她屋里,终于让她翻到这本宝贝书,是纳兰性德的《饮水词》。
类似的书,表姐还藏有很多。
夏莲惋惜地想,表姐可能是这类书读多了,到农村安家落户还把自己包裹在象牙之塔里,走不出心中的幻想天地,结果选择自杀。又或许表姐的死也不能全怪让人萎靡不振的书籍,自己也在亲身体验中。
以前只知道“寸金难买寸光阴”,没有想到时间也会突然就变得毫无价值,活着也就变得没有意义。在这里没有书需要读,理想不能继续,想让痛苦的日子快快过去,但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你能指望生活发生一丁点儿变化吗?不能!下乡后只有一种选择,就是睡醒了就上山劳动,收工了就回屋睡觉。
有一位哲人说过,我们本来应该奔向草原,却不幸走进了马厩。每个人都怀有远大理想,困在这里不能动弹,深深的痛苦压在心头无法解脱。
“唉——”夏莲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聊的一天,悲伤的一天,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只有坚定地闭上眼睛,睡着了才是最好的解脱。
眼睛闭紧了,忧愁却涌上心头。
她出身于一个轰轰烈烈的革命世家,父母都是参加过长征的南下干部,从小就接受着爱祖国、爱人民、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教育,从小就立志要学好知识练好本领,长大好报效祖国。正当她在祖国这个大花园里茁壮成长时,父亲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自己也受到旁人的歧视。她曾有过亲眼观看父亲被批斗的痛苦经历,白天看着父亲被造反派批斗,晚上有家不敢回,成天流浪在外头。
上山下乡运动掀起后,到农村去就成为她脱离苦海的避风港,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不光彩的家庭。本来可以借助父母的关系去当兵,但是被自己拒绝了,现在户口转下来,后悔也晚了。
离家那天,看着母亲孤独愁苦的样子,实在不忍丢下她一走了之。下来后心里一直痛苦着,在父母最需要慰藉的时候离开他们,总觉得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看来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了。
母亲在信中谈到父亲受了伤不能下地干重活,被派去喂牛,不知道喂牛有危险吗?虽然是个犯了严重错误,需要划清界线的父亲,但受到孤立的父亲反而让她更加担心。
刚打个盹,噩梦就来了。她看见苍老的父亲在昏暗的牛圈掏粪,被膘肥体壮的大水牛挤在肮脏狭窄的角落里,弯弯的牛角又长又尖。蛮牛一甩头,父亲躲避不及,被撞倒踩在脚下。
沉重的牛蹄就好像踩在自己的胸口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就要被闷死啦!几经挣扎,终于睁开一丝眼缝。很奇怪,屋里充满明亮阳光,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现实?都有点分不清了。
看见韩红铃躺在离她不远的床上睡觉,似醒非醒中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忧虑、过度疲劳、身体虚弱、脑部缺血使她时常白日做噩梦。
必须尽快摆脱这个可怕的梦魇,她对着韩红铃大声呼救,“红铃!快过来把我推醒。”、“红铃!红铃!”但是喊破了嗓门也没人答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