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很年轻,在九中教美术,那时这家店还只是一家裁缝铺,门口挂了一条火红的喜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穿着赭色的旗袍,他看着那件嫁衣,我看着他。
“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只为他凤冠霞帔,风光出嫁。”女人笑道,“我叫贺锦,先生姓黎。”
贺锦,贺锦。那个做过无数婚纱,却只绣过一件中式嫁衣的女子。“不过后来,我亲手把那件嫁衣送给了他的未婚妻子。”
我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想要问她,却仿佛废水灌喉,无法开口。
“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使我甘愿的。”
“你们以后,总会知道的。”
我好似听懂了一些什么,却仍仿佛一片混沌。为他人作嫁衣,这种事真的有人心甘情愿做吗?她当年又为什么要离开?
还有黎家两兄妹的名字。
“知锦和她母亲很像,也不知道,知贺是像谁多一点……”贺锦端起茶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茶杯上的花纹。
“罢了,像谁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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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黎先生也是爱贺锦的,为什么要和别人结婚?”
江庭突然问我。
这爱情的事,谁说的清楚啊。世间最令人费解的,也不过一个情字。不是爱就非要在一起,爱情的浪掀得再大,也禁不住现实的击垮。
可是这些,江庭不明白。
他终究会明白。
“贺锦年过四十,却一直未嫁,甚至在黎先生去世后找了黎家兄妹好几年,这样情深的女子,世间难寻了。”
江庭没回话,我又自顾自地开口,“江庭,如果以后我去世了,你会像贺锦一样找我的孩子吗?”
“我们为什么会失去联络?你要嫁给谁?你不会比我先死的。”
“我说如果啊。为什么我不会比你先死?”难道他有什么病?
“你克夫。”
克夫?这是个什么奇怪的理由。我转念一想,又突然想明白了。
我感觉半边脸颊都烧着:“你怎么不说我天煞孤星?”
可不就是天煞孤星吗?
“我没见过这么窝囊的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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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囊?倒也确实是窝囊。
那时候宁俞还在,丁阿姨总说,我家这个小魔王要是能有有信一半的懂事上进,我至少还能多活十年。
宁俞就会说,有信这孩子从小就要强,我倒是希望她能别那么拼,女孩子心里可以有家国天下鸿鹄大志,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
后来我的心里一片荒芜,飞沙底下掩埋着过往,尘雾之中安放着江庭。
我开始逃课,去月亮崖,去网吧,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学会了抽烟,也和别人打架,我在后背上文身刻字,也化最浓烈的妆。
那个懂事上进的易有信,被我弄丢了。
她死在了十五岁的夏天。
我同样承认,我活得很窝囊。
“易有信,你是星星,是我所见的最亮的那一颗。”江庭说。
我有些恍惚,这样静好的时光只出现在哪些年?后来的我们就像困兽,在牢笼里相互撕咬,用锋利的爪子去抓伤对方。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江庭,你被附身了?”
“被谁?”
“情场浪子或者情话高手。”
“哪有。没办法,从小就给你讲故事,潜能被开发出来了。”
我知晓他在逗我开心,也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那是我错了。”
“说到这个,倒是许久没给你讲过故事了。”
我颔首。
年前姜阿姨趁着江庭不在家打扫屋子,我去帮忙,她便让我去收拾江庭房间。我已经,将近三年,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了。
房间里充满着他身上的凛冽的气息,令我好几次深呼吸。
这里一切如常,我送他的那盆多肉胖乎乎的,我记得我说,同样是多肉,怎么就没人养我?
易有信,你爹妈听到你这话绝对打死你。
不解风情。我腹诽,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又不会缩水几厘米。
他的床上摆着一个一人高的玩偶。那时十岁时易怀博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江庭这个傻瓜啊,一定是怕我后悔,才没有听我的话扔了它。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平铺着的三个本子封面写着“有信”两个字,也许是我以前的练习本吧。我翻开其中一个,里面分明是江庭的字迹,是一篇又一篇的童话故事。
我有无数个难过的时刻,我都没哭。可是关于江庭,即便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就像巨石压在身上一样难受。
就比如我说,江庭,一直陪着我吧?
单单一个好字,我就可以丢盔弃甲。
“今晚给你讲个故事?”
“江庭,我今年就十八了。我不小了。”我很认真地对他说。
“那后天陪我回学校上课,二选一,别讨价还价。”
“再说吧,”我伸了个懒腰,刚想去叫正在玩跷跷板的江延和黎知锦去吃饭,身子就被人拉了一把,我的惊呼被堵在吼中,跟前是江庭的脸。
“十八了?所以这是你和黎知贺在一起的理由?”
“嗯,就想早恋一次。”
“不找我?”
“兔子不吃窝边草,太熟了不好下手。”
“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江庭掐掐我的脸,“我也要十八了。”
什么意思?我眨眨眼睛,“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很快你就没有早恋的资本了。你要是想膈应易叔叔不愿意跟黎知贺断了,我也可以委屈一下自己,和你偷情?”他挨得我尤其近,“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牵谁的手啊。”
这个江庭,老不正经!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说话一板一眼就像村干部,哪里会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你还经常牵江延呢。”我往后站了站。
“谁想牵他似的。”
“江庭,”我站直了身子,“能不能别这样?我们好好说话,好好相处?”
“易有信,你以为我不想和你好好说话?”
我正要开口,他就瞪我一眼:“闭嘴!”
“我好声好气和你说话你不要,那我只能这样了。下次你要是敢顶嘴,我就……”
“我就亲你了……”
远处卖棉花糖的小贩卖力吆喝着,空气里满满的都是草莓甜味。
桦城的冬天终于放晴了。
雪也开始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