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珠躲在女墙后面，通过垛口看陈成。

    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已经可以用到年方弱冠一词了，他身躯欣长挺拔，却又不是那种直杆杆的气质，五官轮廓柔和，并没有咄咄逼人的硬朗和傲气，脸颊上光泽十足，而令人心生羡慕。

    他的头发还是混杂着白丝，黑丝黑如黑玉，白丝隐现，像是一种嫌他不够突出的点缀，像是埋藏在内中的一些变化。

    他脖颈修长，透出几分优雅，有一种天鹅般的美感。

    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气质。

    这是一种真。

    他等在宫室外面，可以看得出来，他心里有着一点着急和烦乱，他没掩饰，但对等待又不乏耐心。

    他没有反复走动，没有踮脚翘首，似焦虑似紧张，但肢体表现冷静，这是一种天然驾驭，而有些人说自己不着急，不紧张，行为表现似乎也不强烈，但身上却隐藏着无法抑制的悸动，眼神中光乱，身体呆滞而感官敏感，风吹草动就会赶紧用余光或者用耳朵关注一下，如果让他说句话，他说不动最后一个字就颤了。东方明珠留在圣人身边，见过很多可谓名臣的人物都在见到圣人或者等待圣人的时候出现这些情况。

    陈成却不是。

    像是少年人的一种懵懂。

    他还有一点好奇，却又有一点故作的矜持，这都是自然的，协调的，没有掩饰，却又恰到好处。

    他不是士大夫，或许自己认为自己不是士大夫，总是淡淡的一身衣衫，青的，灰的，白的，麻的，黑的，记忆里似乎就没见过他穿锦衣，穿丝绸，穿皮袍，穿裘衣，也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但却很有型，身姿健美，能把衣衫称得饱满，而这没有装饰，没有花纹，没有图案，没有鲜艳颜色的衣衫，反而让他有水的柔，龙的形，虎的骨，迎风站立，有一种美瓷般的道蕴。

    这是挟怀朴素，不乐权荣的真。

    在人群中你望一眼，他没有任何惊心动魄让你感到深刻的地方，然而到了夜晚，你回忆起今天见了什么人。

    你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了他出来，而那个什么棱角分明，什么目光深邃，什么谦虚守礼，什么英气逼人的人，你或许想不起来，但他的影子就还在，而且随着时日推移，会有一种越来越加深的奇怪感觉。

    东方明珠怀疑自己是不能公正评价的。

    因为一见到他，不知怎么回事儿，心就跳得厉害，血液就会加速，而他也会蓦然一个转折，就让你呼吸一滞。

    就像那一次，他一见你，由衷地称谢，忽而一转口，脱口就能说：“姐姐你中奖了，白银奉送九千九百九十九，那胖鹤减肥，消抵过后，一两银子就行了。”然后，你就在他填过来的善意中，气盈在胸，几乎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欢喜感，是的，夜晚夜深人静，你能躺在榻上去回味一遍又一遍。

    很想站在他面前，款款看着他，实话告诉他：“姐姐喜欢你。”

    但是不能。

    圣人是什么人？

    她会怎么想？

    是你外心了还是你们勾结了？

    她相信你是真情流露，喜欢上了这少年，没有之前的勾结，没有之后的潜伏？

    你能那时候给她说，你让我色诱的？

    自己会很惨。

    他可能也会很惨。

    圣人的骨子里对一切人和物都保持着警惕和怀疑。

    她每天似乎都把空气中的味道嗅几遍，从中找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东方明珠几乎与她朝夕相处，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你可以犯错，犯错她未必就不能原谅，未必就不愿意接受后果，同样，你就算是立下大功，做得尽善尽美，却因为自作主张了，她反而时刻叫你清醒，在她面前，你不能是你自己，你内心深处不能有我的存在，你必须是她的触须。

    你跪下替人求请，反而他必死无疑，你说几句好话，她反而找出一丝不合理。而你不停地说着坏话，或许圣人反而忽然道：“其实也不尽然。”

    圣人的特立独行，外人几乎难以想象。

    你给陈成说情，也许会加重陈成的罪行，你无意中带出来一句好话，也必须要恰到好处，游浮天外。

    东方明珠也明白。

    此时陈成前来，肯定是给圣人要钱的。

    他说是要拜见圣人，什么时候轮到他拜见，他什么时候又有意愿去拜见？

    他从来没觉得圣人住在他们家附近。

    他觉得圣人很远。

    远得根本不在一个世界，于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圣人活圣人的，他活他的，他活得目中无人。

    不是他骄横。

    不在一个世界里，目中的人又在哪？

    就像是他发难鱼朝真。

    换任何一个人，都是患得患失，考虑到鱼朝真受到的宠信，鱼朝真的地位，鱼朝真的心狠手辣，鱼朝真可能发起的报复，你能不能将鱼朝真一棍子打倒站不起来，否则的话，后果如何……

    那么多智慧超绝的朝臣。

    不就都是的吗？

    就像是高手不敢出招，一个半吊子一拳上来，打破一个神话。

    陈成就像这个闯进来的半吊子，他的出发点就是你杀人了，你触犯大唐律了，哈哈，我好好治你。

    他的世界和鱼朝真的世界不来往。

    鱼朝真跳进来，他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因而也没有任何的迟疑和顾忌，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致命。

    这个人的特立独行，外人也一样难以想象。

    两个特立独行的人呀。

    今天一个要账，一个不给，二人见面，会不会撕起来，然后两个昂着头，就正式决裂，大打出手了？

    陈成应该不会吧？

    如果他还有理智的话。

    但你拿不准呀。

    让不让他们见面？

    不过，要是不让他们见面，自己打发陈成走，那么回去之后，就要立刻给圣人坦白，说，今天陈成来了，我觉得他是来给圣人要账的，我害怕圣人心烦，我直接让他走了，他还不想走，我带人如何、如何。

    但陈昂着头他不走怎么办呢？

    打走？

    拖走？

    最好是骗走，但陈昂着头这个人很多时候绝顶聪明，你怎么骗走他？你说圣人不在宫中，你说圣人会杀了他？

    如果是前者，东方明珠充分相信，陈成根本不信。

    如果是后者，你激发了陈昂着头的斗志。

    他要是怕圣人杀他，他就不会一个劲在天上戳窟窿。

    东方明珠都不敢露面。

    一露面，就是这样的难题，就要抉择，让圣人见他呢，不见他呢，见了好呢，不见好呢。

    就算你成功将他打发走。

    就一定是好事吗？

    如果他和圣人见了面，想好了说辞，能够游说动圣人，你给搅黄了呢。

    正想着。

    陈成从怀里掏出一个婴儿脑袋大的宝珠。

    这是？

    陈成大声喊道：“草民陈子昂，来给圣人送珍宝来了……”

    不要账？

    来送个宝珠，巴结一下圣人，然后等着自己收走，交给圣人。

    别开玩笑了。

    陈昂着头来巴结圣人，献宝珠，献忠诚，献。你厉害。他不说他是要账的，拿着一颗稀世珍宝要送圣人。

    这看来像是真的稀世珍宝。

    你替圣人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