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这几天迎来了一个特殊的病人，他是这所医院的院长，听说院长一病不起最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抱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哭的像个孩子。

    先前的他总是悔恨，悔恨自己当初一意孤行的选择了冷门的心理学科，一头扎了进去，不顾所有人的劝阻。

    他们说，现在战乱很需要医生，你应该去做内科医生，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可是他总是那么的固执，他说：

    “我想医心病，在这沉寂的日子里，总有人要选择这条道路，总有人会被沉积的苦楚压到发疯，我不选，就没人愿意做了。”

    “顶多就是难过了点都是小事，哪有人会这么矫情。”

    一声声轻蔑的嘲笑和感叹，都不曾让他后悔过，他是这一代最优秀的心理医生，他甚至偶尔都不收钱，但诊院门口，依旧空落落的。

    他四处调查才发现，所有人的痛苦在一次一次压缩后变成了无言，无言。

    他遇到过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眼里是他最见不得的黯淡无光，他温和的想上去询问，小姑娘却被她的父母拉走了。

    那小姑娘的母亲说：“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长大，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恩呢，我们家迟早被你吃穷去，赚不到一分钱想吃里扒外。”

    传来小姑娘弱弱的解释：“我只是……多看了两眼，有些羡慕。”

    那妇女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知道我给不了你什么好生活，你想着别家也是应该的，有本事你就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那小姑娘沉默两秒，小心翼翼的拉住她母亲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道着歉，虽然她也不知道她错了哪，但她就是错了。

    或许只是多看了两眼糖葫芦，或许只是多瞧了一眼拿到糖葫芦的小孩开心的笑。

    他正值年少轻狂，自诣才学满腹，自以为与谁都能讲得清道理，但这一次他败了，但那位妇人无厘头的谩骂，和周围逐渐聚集起的人群中，他成了众矢之的。

    他们说家事不能管，他们说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会害孩子都是为了她好，他们说小姑娘不也蛮开心的，哪怕只是她想哭也不能哭出来。

    小姑娘说：“我娘对我很好的，叔叔你应该是误会了。”

    那妇人得意的扫了他一眼，把孩子拉进怀里说：“你惊到我孩子了，小孩子容易被吓，万一她出了什么事你赔得起吗？”

    小姑娘身躯微僵小心翼翼的依偎在母亲怀里，他的心在那一刻有些发凉，最后他赔了钱，离开的时候他听见一句：

    “现在还是蠢人多，今天回去给你煮肉，我告诉你现在肉可贵了，我都舍不得吃都给你吃了，你看我多爱你，你可要记得。”

    那小姑娘小心翼翼的说：“好。”很久很久之后才扬起一抹笑，他当时看不清，但那绝不是幸福。

    无言的树长成耸立的高山，长成川流不息的河，长成无法停息压抑着的难过。

    有人守着无法收成的梨园，任凭梨树疯长，没有哪一个枝丫真正在他心里开出梨花，他得不到他想要的走出阴霾后豁然开朗的笑容，他似乎看不到别人被治愈。

    真正需要他的，似乎只有位高权贵的人，他们被他的名声吸引，开出漫天的价，哪怕只是心情偶尔不爽，指着毁了的别人的家，问他：

    “这不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得了什么病。”

    他们自寻清高爱民，偶尔实在压不住的事情，就来找他办证明，指着那虚妄的镜中无中生有的病告诉他：“这可不关我的事。”

    有官家公子小姐因为情爱患上相思，有人满脸愁苦的残害同胞说这不是自己的错。

    但他不后悔走这条路，他也救了很多人，把他们从深渊中拉出来。

    梨树似乎开花了，于是他在门口挂上了免费的牌子。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当他发出质疑的时候，有人是这么回他的：

    “我们都吃不饱饭，在你这里装精神病就有房子住，就有饭吃，傻子才不来。”

    他闭了馆，因为太多人了，他囊中羞涩，却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

    “还说是最医者仁心的人呢，我看也不过如此，还不是只做表面功夫，你看这不就暴露了？”

    他们理所当然的讨论着，哪怕是受过他救助的人也没有一个替他说话，或许是因为他是医生，总有一根绳子在拽着他，他无法掉入深渊。

    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不后悔，因为他觉得他的梨树，在某个深夜里，或许开得那般张扬。

    直到……战争开始波及，有人打进来了，在战乱中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埋怨的对他说：“你为什么当初非要选这个？”

    他沉默下来，看着小小的孩子缓慢停止了呼吸，孩子安静下来之前哇哇大哭，他轻轻的握着他血脉的手，哪怕小孩听不懂，也一遍一遍的安抚。

    他想带着家人逃跑，但天不遂人愿，当一个又一个至亲的人倒在他面前，他握着医疗箱，无从下手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片凄凉。

    他朝着远方逼近的敌军大声嘶吼着说：“有本事把我也弄死。”

    可是敌军中一个人制止了队伍中有人开枪的动作，假笑着说：“听说林医生，是这块最好的心理医生。”

    说句讽刺的话，他在敌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被需要，他不是什么英雄，至少他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没有抗拒对那些人的治疗，所有滔天的恨意都被他压了下来，也化作了无言。

    战争或许会给每个人造成阴影，他“治”好了几个人之后，被放走了。

    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踏上这条道路该多好，没有人需要他的，他的梨树早就枯萎了，烂在了地里。

    枯萎的梨树，不在生长的枝丫上，唯一有的几朵梨花，也被战争的浪潮吞没，他们至死都活在阴霾中，再也走不出来。

    他在逃亡时遇到了一个人，那人看出了他的身份，平静的坐在他对面，他看着那人，那人眼里是不起一丝波澜。

    他认为这个人在同他说笑，直到那人说他并不愉悦。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自己，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我认为我是世上任何一个人，他们也都是我。

    直到真正触碰到一个物体，我的思绪才会回笼，意识到我是我。”

    “具体是什么感觉？”

    对面沉默很久，才说：“我像个异类，好像这世上只有我不需要我自己。”

    ……

    零零散散的记忆，戛然而止，他什么都忘了……时间可以冲刷掉一切，唯独洗不了心里的执念。

    他是疯魔了，所谓的手术，所谓的手术，也不过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慰藉，职业病罢了，那一根绳子将他拽不下去也拉不上来。

    他好像忘了，忘了太多太多，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记起来，从来没有过被敌军生擒，他全家死的那一天，街道上所有大门紧闭，只剩无言。

    他是众矢之的，哪怕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驱逐，他全家死于一次又一次的谩骂，被名为恶意的潮水淹没，妻子的声音是他内心的想法：为什么当初要选这条路。

    他拿得起医疗工具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梨树早就枯萎了，在很早很早，在一切都寂静无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