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温怔怔看着眼前这人,他还在想着眼前这人刚刚说的话。
他说他的阿姊很好。
他没听错吧?
小人儿努力看了看烛光映衬中那人的影子,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幻影。
他的面容有丝讶色“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阿姊很好,真是稀奇。”
蒙涑来了兴致,反问“少君道她是洛邑城里头一份的恶人,但是她做了什么恶事?是打家劫舍了吗?”
谢伯温摇摇头,急道“那当然不是。”
“那是谋财害命了?”
“怎么可能!”
对上那双不言而喻的凤眸,谢伯温唇半张未张间细细琢磨,阿姊不钻女工,性子也不似其他高门女子端庄贤淑,一身马术、箭术赛冠群英,高门里可多人看她不顺眼。
各府宴请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长辈们常常对着她阴阳怪气,以阿姊的性子自然忍不了,她也没给他们那些人好果子吃过。
现在想来阿姊这恶名,也是他们这些人传出来的。似乎也没人去深究其中,谢伯温这才觉得,阿姊也从来没做过什么罪不容诛的坏事。
她怎么就成了洛邑恶人了?
谢伯温若有所思“恶人阿姊当不上,不过这跋扈的心性洛邑城里无人能出其右。”
洛邑弯弯绕绕的豆腐刀谢沉壁不喜欢,往日里她受了气,都是直接回击。
她回击的张牙舞爪,每次都声名远播。
最出名的一次便是两年前在避暑山庄拿鞭子挞了大司徒府的四女公子姜婓一鞭,引众人哗然。
据闻,是因张叔雍随父入洛邑之时无意间救了被马惊的姜婓,引得司徒府的四女公子芳心暗许。
这才引了谢沉壁不悦。
后来,这事传着传着便传成了谢沉壁不顾家族颜面,妒心作恶,与姜婓二女争夫。
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谢伯温不得而知,只不过那次阿姊生气了许久,她伤了姜婓,阿爹要她去司徒府请罪,可阿姊不理,后来两府僵持不下。
那位太后姑母从中说和,道少年玩闹无意中伤,不至于登门请罪。
司徒府只能就此作罢!
那时,洛邑满城风言风语,道谢家教女无方,太后纵的元敬翁主无法无天,她不敬长辈,打伤卿君,迟早将天捅出个大窟窿。
谢沉壁不开心的很。
谢伯温去探她的时候只听着张叔雍好语好气的哄着她道“就算你将这天捅出个大窟窿又怎样?有我给你兜着怕什么?”
那时的阿姊被至亲至爱呵护着,即使娇纵跋扈,恶名昭著,可她活的自在肆意,无人将她置于毫无退路的死地。
可如今……
拨回思绪,小人儿认真望了眼前熟悉的面容,仿佛觉得这样伤痛中沉睡的阿姊,竟得到了片刻宁静。
待她醒后,或许便是狂风暴雨。
他年纪虽小,可心智早慧。
谢、张两家无法结亲,阿姊对于谢家,或者是太后来说没有了最大的价值,那么她就必须有其他作用。
结合之前听到的阿爹阿母的谈话,想来是姑母又给阿姊安排了什么。
这次的境地似乎危险重重。
少年眼眸微紧,盯着眼前这人,问“我阿姊跋扈张扬,见你第一面便要杀你,后来她为你求情,原谅你的算计,你今日便能既往不咎,豁出性命救她?”
那双锐利的凤眸陡生柔情,他静静凝望那张睡颜。
“她对我好过,便够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眼前这人的身影让谢伯温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他原以为能在她阿姊身边之人现在似乎遥不可及。
虽然是不同的由头,但今日如果那人在扬,他应也会和他一样为救阿姊不顾自己。
谢伯温有些唏嘘“张三郎与我阿姊情意本如海深厚,可惜也始终敌不过氏族立扬。实在令人惋惜。”
蒙涑神思悠远,喃喃重复“敌不过氏族立扬?……”他朝谢伯温冷冷道“或许,那情意并没有如海般深厚。”
只是一愣,少年辩驳“你不懂,氏族荣辱前个人情意根本不值一提……”
个人情意怎能敌门阀利益?
谢伯温这样的高门子弟根本不需要人教,身在其中明白的很。
“或许蒙某不懂高门氏族,但在下懂得人心。”
人心吗?
谢伯温望蒙涑面容虽煞白憔悴,可那双眼眸实在是温柔又坚毅。
少年暗思,他这样出身的人讲起这话怎么好似头头是道。
“此话何解?”
“蒙某一向认为能在万丈高崖上扭转风霜之人从来不是站在山顶睥睨众生的高位者,拥有赤子之心能在一瞬奋不顾身的人或许比之更拥有力挽狂澜的力量。”
烛火跃动的更盛,谢伯温探那人,只觉他身姿冽冽,如玉清脆,如松挺拔。
“少君,恕蒙某直言,翁主现在的处境正如站在高崖旁,身边随时会有伸出的手将她推下去,蒙某只是想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他……知道什么吗?
“就凭你一个微不足道的贩夫皂隶?”
“是!就凭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贩夫皂隶!”
谢伯温觉得眼前这人满布英光,他久久失神。
“吾相信你!”
“不管是现在于万丈高崖上拉我阿姊一把,还是于未来处于千尺高台凌绝众山……蒙涑,本少君相信你可以!”
不足三月,这样一个清河无名小吏成为建章宫的校尉,变成天子近侍。或许有机缘、时运的加成。
但今日,他能因为阿姊对他的好而不计过往如此相报,不能不叫人对其心性肃然起敬,另眼相看。
既如此,他可以拜托他吧?
无声的缄默里,蒙涑静静望着眼前这尚且年幼的稚童。
须臾后,他凤眸中有了温度,恭敬对着那小人儿道“蒙某定竭尽全力。”
烛光将这一大一小的身影映在墙上,有什么承诺在两人之间无声的达成。
.........
松间摇雪,月影下孤舟停泊。
那舟上踏着一清风霁月的郎君,舟还未停稳之际便急急跳上岸,这人眉头紧蹙眺望远方,似心急的很。只一瞬,他刚踩上平地的积雪,身影已动几丈。
主人家疯了般向前跑去,身后的侍童撑着油纸伞根本追不上。
小侍童气吁吁的朝那身影大呼“少君慢些,咱们有马车,不急。”
那身影跑远了才听到这声唤,他回望了侍童一眼,又顺着他的眼神往不起眼的左侧探。
岸边巨大松树正笼着一驾马车。
侍童终于追上他,急忙将伞覆过他的头顶又替他掸了狐裘上的雪花“马车是少女君差人准备的,洛邑城这块陡寒降雪,她很担心您。”
只是一刹的愣神,那人连忙向马车步去,一边对身边侍童道“栗娘怎么不早说?咱们怎么不急?听闻元敬伤的很重。”
少年郎一个跨步上马车,帷帐根本挡不住凶狠的风雪嘶啸进车厢。但马车中的少年不觉寒意。星色暗淡中,老马带着旅人一路狂奔。
十几里外的江水湍急奔涌,一私家行船静若虚无。年轻的女子一身轻裘素裹在甲板上探身眺望。
“少女君,外头凉的很,咱们进去吧!”有女侍缓步而来,见那女娘没有动静,知她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