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乾武帝重赏诛杀废太子有功者。是夜,帝泣血,不能自已。
七月十五,乾武帝诏八位皇子进宫。
夜,寒烨城剪秋殿。
皇帝重病在床,八位皇子按长幼次序进殿探望。朝中官员皆跪在殿外,不时地窃窃私议。
每一位皇子出殿,拥立他为太子的官员便围上去小声询问。而得到的回答大都一样——皇上只问他们身体如何,喜欢什么,读过什么书,如此三个问题。
其中七子康王进殿时间最长,达半个时辰之久。十一子凉王仅次之。其余皇子多为一刻钟便被屏退。
月正当空。内监站在殿门前,宣十二皇子宁王进殿。官员中立刻有人小声笑了起来。皇帝这次深夜召集众皇子与诸臣集于剪秋殿,明眼人一看就知此事必与立储有关。而宁王的老师林古却临时抱病缺席,大家都认为林古早已心灰意懒,对宁王失了信心。
说起来,这个宁王最不可能被立为太子,原因有三。其一,宁王的母妃出身贫贱,本为一个宫女,机缘巧合下才怀了龙种。他的母妃生前在后宫中并不得宠,常年与皇帝不得见,到他五岁时,母妃便去世了。其二,宁王从小丧母,生性懦弱,且在外廷中没有丝毫家族势力。以至于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敢欺负他,克扣他的岁赐。他的老师林古曾数次不顾脸面地为宁王去向太监讨要岁银,一直在宫里被传为笑柄。其三,宁王对其父皇的文治武功毫无继承,不堪大用。他每日只是缩在府中填词作曲,倒颇像一个乐工。
这样一位皇子,也难怪连他的老师都假装害病,不敢前来。
宁王见轮到了自己,下意识地看向众官员,随即才想起老师此番并没有来。他七岁时就拜了这位老师,如今已有九年。这九年里,林古算是与他相依为命。他是父皇最不器重的一个儿子,也是最不像皇子的皇子。而林古就如父亲一样替他遮风挡雨:为他操办生辰;对他讲学传礼;为他抹开老脸,追着太监讨钱……一直以来一切事他都依赖林古,这时林古居然不在,他着实慌了神,心里惶惑不安。
宁王慌慌张张地进了剪秋殿。在内监的引领下,来到他的父皇面前。
皇帝如同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他深深地陷在龙榻里,眼帘紧阖,形容枯槁。
宁王不敢打扰父皇,便在一旁傻愣愣地跪下。
过了好一会,皇帝深重地吐了一口气,一脸疲色,没有睁眼,“是孚陵吗?”
宁王声音颤抖,小声地答应道:“儿臣……给、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
宁王站起,小心地瞥了父皇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
皇帝费力地睁开眼,眼前模模糊糊站着一位瘦弱的少年,这是他最小的儿子,可现在他却看不清楚儿子的模样,“你过来,朕看不清你。”
宁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
皇帝用手支着要坐起来,一旁的内监赶忙上前。
“你闪开,让他来。”皇帝冷冷地训斥内监,然后眯眼瞅着宁王,语气温和,“你过来呀,还怕朕吃了你么?”
宁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小心地扶父皇坐起,并垫好了靠枕。他刚要缩回手来,却被父皇一把抓住,死死不放。
皇帝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凝注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好像要把之前没有看见他的那段时间的损失补足。
宁王吓得心胆皆颤,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他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有时好几年也见不到父皇一面。在他心中,那个高高在上、富有天下的父皇着实比什么都可怕。
皇帝看了他许久,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手仍没有松开,仍是温言问道:“孚陵,你的身体怎么样?”
“儿臣……挺好的。”宁王小心地作答,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拙劣地补上一句,“托……托父皇的洪福。”
皇帝无声地笑了笑,充满了嘲弄与自嘲,又问:“你都喜欢些什么?”
“儿臣……”宁王不知该怎么说。这次诏命他来,老师没有叮嘱他任何事。他又性子怯懦,不敢撒谎,生怕会遭到严厉的责罚。
“说实话。”皇帝的语气不怒自威。
“儿臣……儿臣喜欢写写曲子,听听琴什么的……”宁王如实作答,眼里现出羞惭的神态。他也知道作为一名皇子是不该整天干这些的,可他从来也没敢把自己当皇子来看。再说除了老师也根本没人管他,于是他自轻自贱地认为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治国的事跟他无关,他天天做些皇子应做的事也没什么用。
皇帝听了他的爱好似乎并没什么怒意,而是继续问道:“嗯,你都读过什么书?”
“呃……林先生总教我读些史书,说让我好好学习历史,以史为鉴。”这句话一答出,连宁王自己心里也不禁洋洋自得起来。其实他平日里根本没心思翻那些枯燥的史书,只看些曲谱与古词。于是他巧妙地回答是老师让他看的,至于他看还是没看他却没细说。这样既不算他撒谎,也不会惹怒父皇。
“他说的对……”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朕累了,你退下吧。”皇帝终于松开宁王的手。
宁王跪下深拜,心想总算是安然无恙地挨过去了,然后逃跑似的离开。由于太匆忙,一下撞倒了一盏大红的宫烛。他慌忙踩灭地上的烛火,朝旁边的宫女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皇帝在里面听到了这句话,面上肌肉奇怪地抽动了一下。他心里悲哀、怜悯、放心又无奈地想:“这个懦弱的孩子,太不像我了。难道是我杀伐太盛,上天为了惩罚我,才让我不得不选择这个最不喜欢的小儿子吗?哎……但他孤立无援,无系无派,也许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不能让大瑞再陷刀兵之祸了!”
他微微挪了挪身子,内监立刻弯腰上前。皇帝小声吩咐了一句,内监点点头,退了出去。不一会随之进来了四位老臣,一齐跪下。四人依次为护国将军顾尧卿、丞相纪怀臣、车骑将军金迪和御史大夫穆弘。
皇帝仰望大殿,神情忧伤,缓缓道:“朕这一生,悖天逆命,穷天下之力,征伐四夷,以致天下愁苦,而今追悔不已。朕在离世之前,想与诸卿商议,太子的人选。”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
皇帝垂头,半挣双眼,俯视四位大臣,试探地问:“众卿,朕诸皇子中,谁可继承大统?”
大臣们飞速地交换着眼色,无人敢提出自己的想法。皇帝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了,这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
纪怀臣早猜到皇帝会这么问,便用先前想好的圆滑话来回答道:“此乃陛下家事,臣等不敢过问。陛下所择之子,便是臣等衷心辅佐之主。”
顾尧卿在旁同意地应了一声,另两个大臣也齐声点头称是,心里都暗赞纪怀臣的老道。
皇帝微笑地点点头,这才抛出自己心中所想,“卿等认为朕的小儿子孚陵如何?”
大臣们连忙乖觉地齐声叩首道,“陛下英明!”
皇帝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他眯着眼睛,一一注视眼前的四位大臣,目光昏浊却饱含力道,“既如此,朕便将大瑞江山与太子孚陵托付给诸位爱卿。卿等作为辅政大臣,务必兢兢业业,辅佐太子,使我大瑞国祚绵长。”
“臣等必效死力,辅佐太子,以光我大瑞气魄。”
“纪怀臣,朕立你为大司徒。以后朝中诸事,皆由你来定夺。”皇帝昏老的眼中满是殷切的期盼,“朕就把新皇以及这大瑞朝,都托付给你啦!”他的语气极重,每一个字都滚烫得仿佛烙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