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韩氏上前扯着丁寒石的手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下,爱怜地摸了一下丁寒石的脑袋说:“我的小孙子呀,姥姥给你商量个事儿。”丁寒石歪着头问:“姥姥,啥事儿?”
丁韩氏道:“你看你这个名字是不是要改一下?这一阵大队小队开会学习总是说要‘破四旧,立四新’。你看咱队的辅导员原来叫丁进财,去年改成了丁红兵;大队那个治安主任原来叫杨守礼,后来在全大队群众会上他宣布正式改为杨立新。”
丁寒石说:“你是说那个杨疤瘌吧,他脸上长个疤瘌,他那个脸又咋看咋拧筋,就配杨疤瘌这个名字。”
丁韩氏急忙晃了一下少年的胳膊,低声警告说:“你可不能叫他杨疤瘌,要叫他杨主任。按辈分你也该叫他叔,不过咱不能喊他叔,咱配不上。”
丁寒石说:“好了,不说那了。姥姥我问您,人家为啥叫你丁韩氏呢?”
丁韩氏叹了一口气说:“过去的女人命贱,庄户人家的女孩儿一般都不起名字,嫁到丈夫家以后就从了夫姓,娘家姓就排到了后面,这是规矩。可这是个老规矩,按现在说就是‘四旧’,所以得改。我老了,人家不计较,但你得改,你还小。”
丁寒石一脸不高兴地说:“姥姥,我不改,我喜欢这个名字。再说,俺老师早都把名字给我改成另外俩字了,是寒冷的寒和石头的石。我喜欢这名字有俩说法,一是一提到它我就想到姥姥您;再一个是我喜欢这个寓意,寒冷地方生长出来的石头就不会怕寒冷,而且石头意味着坚强,再加上前面的姓是丁,这让我想到铁钉子,所以我是铁钉子加石头,我坚强,啥也不怕。”
丁韩氏摸着丁寒石的小手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是怕人家联想到我的名字,就辩说不清了。好了好了,等晚上咱再说,咱得赶快开会去。”
丁寒石说:“姥姥,我不去开会,老师叫我下午到学校去。”
丁韩氏说:“是吗?那你就听老师的话快去学校吧,我得抓紧时间开会去。”
说罢,丁韩氏便着急忙慌地锁了门,朝会扬走去。
丁寒石所在的学校是在一所寺庙的旧址上改建的。学校里有两处古式建筑,有一排简易的砖瓦房,还有一排新盖的青砖砌成的房子。
此时的校园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一棵硕大的梧桐树下有两个中年男人在乘凉说话,一个是王校长,一个是教导主任杨国玺。
杨国玺道:“校长您让我主抓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没有啥意见,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给您反映反映。咱这个宣传队吸收的所有成员我过了一遍,总的来说还管凑合着演下去,就是还缺一个拉头把弦儿的,这个头把弦儿非常重要,其他的管凑合,可这个不能凑合。”
王校长双手搓着,略微沉思一下说:“那是,这个绝对不能凑合,你可得一定多动动脑筋,好好挖掘一下这方面的人才。昨天公社开会,主抓教育的朱书记已经下了死命令,每所戴帽初中(戴帽初中:指在小学的基础上增设初中,是特殊时期的特有现象。编者注)都要排练一个革命样板戏。
会上各学校校长表态时,我说咱排练一个《智取威虎山》应该没问题,至少不耽误元旦节前的汇报演出。所以,杨老师你看着办吧,反正这态我已经表了。杨老师你还有啥建议?”
杨国玺道:“我听一个叫丁如意的学生说,和他一个生产队的学生丁寒石管拉头把弦儿,那孩子有这方面的天赋。”
“丁如意说的?丁如意不就是柿树湾村八队老队长丁老五的孩子吗?我还在他家吃过饭呢!”王校长点着头说。杨国玺道:“咋不是,我想这孩子不会说瞎话。”
王校长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妥了?我知道丁寒石,那孩子挺爱学习的,不过,他还没有弦子高哩,能会拉头把弦?”杨国玺笑道:“看你说的,他个头儿也不算太低,小孩儿还正长个儿哩。那是这,校长,今天下午我就考考他。如果他能胜任,往下咋说?”
王校长道:“啥咋说,你就大胆地用他呗!”杨国玺道:“不是大胆不大胆的事,我是说,他在生产队要是干活,至少也管撵个半劳力,现在家家户户都是挣工分吃饭,这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不是?”
王校长说道:“这没问题,回头我给大队支书说一下,大队开队长会时,给丁老五一交涉不就行了?除了学校正常上课之外,凡是排练节目或者演出,让他撵大半个劳力的工分。这事就这样定了,还有啥难题?”
杨国玺笑着说:“这会儿没有啦,有了再说。”说罢又笑了一回。
柿树园子里散坐着男女老少,贫协组长兼辅导员的丁红兵手捧着“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六十条》站在中间,他头昂了几昂,随手又捋了捋被称为缨子头的长头发,扫视了下在会扬的所有人,干咳了几声说道:“现在我领唱一首革命歌曲《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大家一定要唱齐整,并且声音要洪亮。”接着,他就起了个头,打着手势紧说了一句“预备起”,大家便齐声唱道: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眼里头热乎乎。
哎……
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扬及时雨呀,
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
毛主席的语录滋养了我呀,
我干起了革命劲头足。
……
唱完歌,丁红兵仍站在会扬中间。他把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文章印成的小册子从头到尾背了一遍,然后得意地扫视着会扬上的人们说道:“刚才我从头至尾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完了,现在我提几个人,一人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先提——赵铁山,你站起来,把《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里毛主席说的‘一个高尚 的人’那段背一下。”
赵铁山此时正吸着喇叭头烟,他听见丁红兵提自己的名字,就随口回道:“我不会,你别提我。”
丁红兵说道:“就这几句话就不会吗?你耍牌恁在行,叫你背下毛主席这几句话咋恁难哩?”赵铁山恨恨地说道:“你说的哪跟哪,你别扯到耍牌上去,你也别恁些事儿,赶紧散会下地干活儿,你都没看看日头偏西偏到哪啦,饲养员已把牲口喂饱啦,你还在那儿呱啦啦呱啦啦哩。”丁红兵的脸唰地红了,说道:“你个赵铁山,你说的啥话呀,你……”
这时生产队长丁老五咳嗽了一声开了腔:“我说红兵呀,咱唱一首歌结束吧!唱《千山万水连着天安门》。”
丁老五说完便站了起来,嘶哑着声音大声说:“大家注意, 我领唱,预备起!”在扬的男女老少齐刷刷地大声唱了起来:
千山那个万水连着天安门,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春耕夏锄全想到,
防旱排涝挂在心,
八字宪法亲手定,
丰产的道路细指引。
……
歌一唱完,丁老五手一挥道:“男女劳力都抓紧时间回家扛锄上西北地耢豆子。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知道了也会同意,这歌里不是也说得明明白白吗,他老人家‘春耕夏锄’全想到!”于是人们说说笑笑着散了会。
此时,学校一角一棵钻天杨树下,杨国玺和丁寒石面对面坐着。丁寒石端坐着一手定弦,一手拉弓。杨国玺说:“弦定好了,咱就开始,咱先拉曲剧的书韵调,我小声唱,你随便拉。”
二人互递了个眼色,杨国玺就手打着节拍,很投入地唱起了《智取威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