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人最先迎了上去,“殿下,圣上如何?”
杨盈摩挲着手上的鬼头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他,“圣躬安,圣上得知诸位忠心赴上,也格外欣慰。”
杜大人听完杨盈的话瞬间眼眶湿润,虔诚的跪在塔前,对着塔顶高喊,“圣上! 老臣就算不惜一死,也必不辱使命!”
杨盈和其他人也面朝永安塔行礼,她听着杜大人的忠心肺腑之言,第一次感到了平静。
从身,到心。
杨盈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很羡慕自己的那些皇兄,他们的出身好,过得锦衣玉食,受着最好的教育,文韬武略。
阿娘还在时曾经说过,女子也可以读书,她很高兴,问自己何时能像他们一样看书认字,兴致上来了吟诗一首。
她娘说不对,男子看的书和女子不同,娘是宫女,没什么学问,但她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他们是干大事的,尤其还是皇子,他们里面有能坐龙椅的人,将来成了圣上,安邦定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和你父皇一样。
可杨盈那时候想说,可父皇从来不在乎她的。
她想吃饱穿暖,想睡个舒服的床垫,她和阿娘睡的褥子好湿啊,好冷,就算和阿娘抱在一起也冷,寒意深入骨髓。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父皇不愿意施舍给她们一点点温情。
阿娘,他不给我们,那我们可以成为那个尊贵的人吗?
杨盈没问出口,她只是缩在娘亲怀里,对着桌子上的馊饭,听着她娘的滔滔不绝。
“女人就得读女人要读的书,娘出身不好,带累了你,娘只希望你未来嫁个好点的人家。”
“好,阿盈以后一定会嫁个好人家,让阿娘吃上好吃的。”
后来,阿娘病死了,可杨盈依然记着她的话。
在杨盈踏上这条假扮礼王的路之前,她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是女子,待在后宅的女子,像郑青云说的,她头大身子短,不像公主像颗豆芽菜,如果没有这个契机,她一个没有好出身又不受宠的公主,就是要下嫁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懦弱无能相夫教子一辈子的。
她没读过什么书,就连现在认的字,看的诗书,学的礼节,也都是为了假扮皇子入安国。
在杨盈心里,她的皇兄,和丹阳王兄,是顶顶厉害的人物,可一个嘴上说着一路小心,一边派郑青云和亲信过来阻拦她,另一个不思进取,置百姓和忠心的臣子将士不顾。
杨盈的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在下塔的那一刻全部破碎,随后又像铁块碎屑一样被整合到一起,遇火融化,在模具里重塑了一遍,成为了一个新的东西。
生在帝王家,只有坐龙椅的时候别人才会在乎你的血统纯不纯正,在其他的时候,亲族血缘根本不算什么。
她平静的收起礼节,手里捏着宁远舟给他的鬼头戒,若不是这个,皇兄怎么可能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妹妹。
这最不值钱的血统,却是目前她最值钱的东西。
这次出使安国的契机不就是因为她在皇宫吗,杨盈缓缓笑开。
娘,原来男子汉也不一定是顶天立地的。
原来在她印象里强大的皇兄在失去权力的那一刻也会变得这么丑陋啊。
他是王,是国主,但他一点都不怜悯他的臣民。
被困在敌人的塔上,像年幼时欺负她的太监们提着的鸟雀,缩在笼子里,被那些拿腔拿调的太监逗弄。
因为自负,偏激,轻信别人而被擒住的鸟儿啊。
对生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让它跳脚,不安,疯魔。
“臣一定会助陛下重回大梧!”
耳边杜大人的高喊声把她从走神中拉了回来,她连忙搀扶住苍老的杜大人,这是忠臣,宁肯一死也要拖着一把老骨头入安,拼尽全力也想把自己的君主接回来的的愚忠之臣。
皇兄,你看见了吗?
皇兄,你在乎吗?
……
“大家先回四夷馆吧。”
杨盈尽力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淡淡的吩咐下去。
杜大人应了一声,随后带着六道堂众人先到了马车边等待。
宁远舟早就发觉殿下状态不对,杨盈从塔里出来之后就一直皱着眉头,眉宇间满是忧郁,还带着一些无法形容的平静。
他已经猜到里面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便尽量避开雪冤诏问,“传递信号的机关盒给圣上了吗?”
杨盈垂下头,不语。
宁远舟小声问,“怎么了?”
天边炸起一道惊雷,不知不觉,乌云已经围满了天空。
“到底怎么了你说啊,是圣上出了什么事吗?”
杨盈靠近了些,语带涩意,“……我想让皇兄给六道堂的兄弟们正名,我都已经那样劝他了,可是他说……他不相信你是真的会救他。”
“要想拿到雪冤诏,除非你把他先救出安国……”
宁远舟微微侧头,声音低哑,“我原本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对不起,我从未想过,皇兄会变成这样。”
宁远舟眼睫微动,“他不是变成这样,他一直就是这样。”
“他一直都视世人之命如草芥,他之皮毛逾泰山。”
宁远舟红着眼眶,冷嗤一声,“看来天门关那扬腥风血雨也并没有让他成长……”
天空飘起了雨丝,随后逐渐变大,二人迎着雨水,慢慢走到马车旁。
宁远舟伸出小臂充当着力点,杨盈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一步一步走上了脚凳。
临掀车帘前,宁远舟叫住了她。
“殿下。”
杨盈回头。
“臣庆幸,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
回到四夷馆后杨盈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宁远舟去陪了任如意,自昨晚她从二皇子府里回来之后便有些神伤,他有一份礼物送给她。
“承天八年,也就是五年前昭节皇后去世的时候,所有的资料我都整理好了,都在这儿。”
宁远舟从一个老旧的布包里掏出一叠资料,是六道堂分堂当年留下的。
任如意接过那叠厚厚的资料,“我想看弹劾沙东部两位少主侵占沙中部草扬的奏章,有吗?”
“好。”因为是宁远舟整合的,所以他找起来很快,立马从那堆纸张里面找出了任如意想要的东西。
“这份奏章是吏部尚书陶谓上奏的。”
任如意看着手里的东西,“陶谓……”
“皇后疯癫无状,忤逆君王,德行败坏不堪凤位……”
她捏着奏章的指节发白,宁远舟又递过来一张图纸。
“这是我为你整理的关系图,这个陶谓跟大皇子的岳父汪国公关系紧密。”
任如意喃喃,“五年前,大皇子刚与汪家独女订过婚约,如果皇后被废,二皇子就不再是嫡子,他这个长子就有机会问鼎龙位,所以他联合自己的岳丈,指使陶谓上奏弹劾娘娘……”
宁远舟轻叹,“如意,你为何昨夜没对二皇子动手。”
任如意握紧拳头,“他毕竟是娘娘最后的骨血,我下不了手。”
“娘娘的父亲崔老国公两年前也已经死了。”
宁远舟握住她的手,宽慰她,“承天八年,二皇子当时才十四五岁,一个少年的确很容易被亲生父亲所蛊惑。”
“可大皇子那年已经十九了,还有他的岳父汪国公,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