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来，梨花村已经饿死了十几个人。村东河塘坡上，新添了一座座光秃秃的坟茔，它们凄凄的望着苍黄的天空，仿佛还在饥饿的哭。柳小海夫妻俩把从食堂领来的汤都给了老人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任何东西了，他们感到头重脚轻心慌眼花。那天下午，高桂芹望了望骨瘦如柴的柳柳儿，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望着武大郎似的丈夫说：“小海，我有个远房表姑在陕西，我们去她那边逃荒吧，不能再等了，要不，全家人都得饿死。”柳小海眨了眨小眼睛，瞧了瞧半死不活的一家人，只好点头答应。
于是，夫妻俩把家里的那辆破旧的地排车从茅房里薅出来，打扫掉上面的蛛网与尘土，把一块破席子铺上去，又抱来了家里仅有的两床露出旧棉花套子的褥子放在车子上。高桂芹规整了一下全家人的衣服和锅碗瓢盆，放在一个蛇皮袋子里，也装上了车。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梨花村变得万分沉寂。柳老三老夫妻俩、跛脚柳小莲、柳柳儿相继爬上车，柳小海驾着辕子，高桂芹在后面推着，一家人关上门，沿着村东的羊肠小道，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上路了。
柳柳儿坐在地排车子上，回望梨花村，在夜色的笼罩下，她依稀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幕，在天边横亘着，仿佛随时都可能被撕碎，裂开吓人的口子。初春的夜风凉飕飕的刮着，拽着柳柳儿的头发，发出“嗤嗤”的笑声，使劲地朝她的脸上抽打。柳柳儿很害怕，裹紧了褥子，缩紧了脖子，使劲往奶奶怀里扎，她不敢说话不敢哭更不敢睡觉，她怕在梦里杨英子突然从坟头里跳出来拖走她，她只能瞪着眼看着村子的方向。她又想小伙伴们了，本来想着今天下午要去找朵儿、小美、虎子他们告别，但娘不让去，娘说去陕西这事要保密，让别人知道了就走不了了。特别是老昭头，一定会阻拦，所以他们连温爷也没告诉，趁着夜色偷偷的走。柳儿想象着明天早晨小伙伴们找不到自己时那失望的眼神，最可怜的是小美，娘跑了，我柳儿也不能陪着她了，想着想着，柳儿不由得就流下了眼泪。
高桂芹在后面咬紧了嘴唇，遇到车子上坡的时候，她就在后面使劲的推。一家六口踏上逃荒的路，她是下了决心，但前途如何，她心里没底，但不走全家人一定饿死，她只能拿一家人的命运去赌一回。未出嫁时，他好几次听爹说过，在1000多里外的陕西商南县的一个叫马家岔的村子,住着一位远嫁到那里的远房表姑，爹和两个哥哥曾步行六天六夜去过那个地方，那里能吃饱饭，那里有好喝的棒碴粥。她想象着到了马家岔以后，表姑端上了好几碗棒碴粥，小莲和柳儿终于吃了一顿饱饭，打着嗝兴奋的在那儿跳。她还想象着公公婆婆也吃饱了饭，蹲在墙角悠闲的剔着牙，丈夫饿弯了腰也直起来了，用充满爱意的眼神仰望着她。想到这些，高桂芹浑身又有了劲，她弓着腰拼命帮丈夫推着车子。
柳小莲坐在车子上，看着撅着屁股使劲拉车和推车的哥哥、嫂子，她特别恨自己，恨自己从小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腿。柳小莲今年已经18岁了，这么多年，吃了睡，睡了吃，从来都是她拖累别人。有好几次，她想去死，但哥哥善良，嫂子贤惠，对她照顾的很周到，她真不忍心离开这一大家子，她渴望着有一天自己能站起来，帮帮嫂子这个苦命的女人。这样想着，柳小莲挪了挪身子，把柳儿揽在怀里，帮她擦干了泪。
车轱辘吱吱呀呀一路向西，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估摸着走了30里地，眼看已经到了河南地界。柳小海实在拉不动了，把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子的村口，躺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对高桂芹恳求说：“芹，我们歇歇吧，我真走不动了。”高桂芹点点头，招呼大家下了车，坐在路边休息，自己跑到不远处的小河里，灌了一桶水，让大家每人一碗喝下去。半傻子的婆婆突然清醒的对高桂芹说：“芹啊，咱们都一整夜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走不到地方就会饿死。我这里有你奶奶留下的一块老蓝布，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村里跟人家说说好话，看能不能换些东西吃。”没等高桂芹答应，她就颤巍巍的踮着小脚向村里走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村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疯狂的狗叫声。接着，婆婆血淋淋的从村子里跑出来，后面还有两只恶狠狠的大花狗在追。柳小海和高桂芹一惊，找了两个棍子迎上去，两只狗才悻悻然甩个甩尾巴走回村子。婆婆扑通栽倒在地上，柳小海慌忙把她抱在怀里，从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她拿着老蓝布敲了几家的门，终于遇到一位好心的小媳妇儿，答应给换三个红薯干馍馍。老太太欣喜若狂感激不尽，把馍揣在怀里，刚出了小媳妇家的门，这两只饿疯了的狗可能闻到了馍馍的味道，就没命的扑上来。老太太拼命反抗，还是被它们咬了腿，咬了喉咙，可是老太太最后却笑了，她说：“馍馍没被这两个畜生抢走。”她把三个红薯干馍馍从怀里掏出来，塞到柳小海手中，然后看了看跛脚女儿和已经吓傻了的老头子，挤出了几滴泪，带着满足的笑容咽了气。
一家人放声大哭，特别是高桂芹，她不知道是该怨恨狗还是怨恨自己，哭的尤其痛，半傻子的婆婆苦了一辈子，被别人看扁了一辈子，临走为了家人却悲壮了一回，从狗嘴里保全了三个馍馍，死得那么坦然那么无怨无悔。高桂芹望了望一家子人，陡然觉出了肩上的责任，她知道这份责任已经从一个女人身上默默的传递给了另一个女人。
草草掩埋了婆婆，一家人含着泪分吃了一个红薯干馍馍，又从河里舀来了水，每人灌了一碗，然后继续向前走。昏黄的太阳出来了，一出来就显得老态龙钟，吃力的把微弱的光抛洒给大地。地面上时而腾起一阵阵灰尘，迷乱着人们的眼睛，充斥着人们的鼻孔，使人昏昏沉沉，从头到脚指头都横竖不得劲。路旁田野上几株光秃秃的树，树皮大部分被人们揭了去，苟延残喘的挺立着僵硬的身躯昏昏欲睡。三五成群逃荒的人们走过来走过去，眼睛贪婪的搜寻着四周，饥饿的嘴巴干瘪的开合，吞吐着带着腥味潮湿的空气，偶尔有人突然倒下去，便再也不起来。田地里，新坟一座挨着一座，一阵旋风扫过去，尘土便在各个坟头之间穿梭，好像还在急切切地寻觅能吃的东西。就这样走了一上午，眼看着到了一座大山旁，柳小海又大汗淋漓了。高桂芹示意他放下车子，一家人坐在山脚下休息。柳儿下意识的摸出一个馍馍，这时候高桂芹却生气了，她说：“柳儿，放下馍馍，到你表姑奶奶家得七天七夜，这是咱一家人一路上的口粮，不能轻易吃。你们在这待着，我去山上看看，看能不能找一点别的吃的。”说完，她头也不回就向山上走去了。
高桂芹一步一步艰难的走着，山上同样光秃秃的，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呢？她在心里想，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凡是能用来充饥的东西，已被他们一遍遍打扫光了，对，我应该到最危险的地方去，那里轻易不去人，或许能找到点救命的东西。于是她向山的更高处更深处爬去。大约经过了十几里的山路，她终于看到了一小片陡坡，远远看那坡上，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泛出一片绿意，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了劲。摇摇摆摆踉跄的冲过去一看，不禁又目瞪口呆了，底下是万丈深渊啊！那谷底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估计是觅食不成掉下去的。怎么办？高桂芹稍微一犹豫，脑子里便倏然浮现出婆婆临死时那傻傻的笑容，对，为了这一家子拼一次，高桂芹咬紧了牙，用手指抠住石头，全身伏在岩坡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那陡坡一点一点挨过去。不一会儿，十个手指头都流出了血，头发里额头上满是汗，她不敢擦，她更不敢向下看，她只是一个劲的向上爬。终于爬上了那片陡坡，她才稍微喘了一口气，用滴血的手指又抠了抠，这一抠，她激动得浑身哆嗦，原来在这大片的石头山上，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