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三岁进学,楚雁丘入宫伴读,年方八岁。
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松霜绿的金丝云雁宋锦小袍子,贵重又低调,跟在楚太傅身后走进来,恭恭敬敬向朕见礼。
那时朕门牙失守、说话漏风,而他却是颖秀俊逸的小小少年郎了。
少时的楚雁丘端和方正,总带着温和笑意,倒比朕这只肉团团的幼龙崽子,更像一国储君。
楚太傅把儿子教得这样好,怪不得父皇母后命他来教导朕。
父皇母后喜欢楚雁丘,朕也喜欢他。
尤其是朕年幼贪睡,不慎上课睡着,他替朕挨楚太傅戒尺时,朕最喜欢他。
楚太傅下手是真狠啊,连亲儿子都不容情。
朕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
伺候的宫人们跪了一地。
朕的雁丘小哥哥,手心儿肿得跟玫瑰枣泥糖包一样高。
朕都不敢想,要是这戒尺打在朕身上,母后看了要掉多少小珍珠。
*
下了学,楚太傅急匆匆找父皇讨论甜虾大事去了。
其实朕也想去。
甜虾听起来很好吃。
不过,父皇说甜虾早晚是朕的,让朕不要心急,先乖乖长大。
所以朕留下来,和新认识的雁丘哥哥一起扮家家酒。
朕演父皇,他演母后。
他个子高,朕原本让他演父皇的,还翻出一顶父皇的金博山珠翠通天冠,想要给他戴上。
但小哥哥说不能戴,伺候的宫人们也吓坏了,跪着咣咣磕头,求朕改主意,所以朕只好亲自演父皇了。
朕打算把他抱起来。
父皇每次抱母后,母后都会开心的喊朕小名——呵呵、呵呵、呵呵……
可惜朕的龙爪太短、力气太小,围着他转了半天也抱不起,不小心碰到了他伤处,吓得自己先摔了个四爪朝天。
雁丘小哥哥疼得吸了一口凉气,却先把朕捞起来,抱在怀里哄。
朕愧极,又哇哇大哭,像一只打鸣的蛤蟆。
*
雁丘小哥哥单手从怀里掏出一根芝麻糖,捅进朕缺了门牙的嘴。
他的手法过于精准。
在朕意识到之前,朕那不争气的龙舌,已经舔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了。
只是朕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楚雁丘竟还笑得出来:“小殿下怎么又掉金豆豆了?”
“胆子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君临天下、统御四海呢?”
“哥哥骗太傅的,其实一点儿都不痛。”
骗人,他手心儿都被打出血了,眼角也亮晶晶的,分明是痛哭了。
朕舔着芝麻糖,什么也没说,给他留些面子。
绝对不是因为芝麻糖太好吃,朕腾不出嘴说话的缘故。
绝对不是。
再后来……
朕与楚雁丘之间隔着的,除了生死……
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
朕五岁那年,母后意外离世,父皇急病驾崩。
父皇刚咽气,宫里就传了一道将楚家抄家灭门的圣旨。
那蘸着腥风血雨写就的圣旨,是文丞相和武将军在朕面前拟成,再由朕亲自盖了玉玺,才交给内侍,送出宫去。
大红色印章下,署着尚未正式登基的朕的大名——赵钦。
*
文丞相和武将军强强联手,干净利落的除去了父皇留给朕的辅政大臣。
也除去了朕的雁丘小哥哥。
朕没有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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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朕年岁渐长,朕的后宫渐渐热闹起来。
男妃女妃们争奇斗艳,凑足了天罡地煞一百单八将,每天敲锣打鼓唱大戏,连打麻将都能凑出二十七桌。
朕躲在花架后面悄悄数过很多遍。
正好二十七桌。
只有朕始终孤伶伶一个人。
*
十三年是很久很久的一段岁月。
久到当年捂嘴不许朕哭叫的文丞相,掰手强迫朕盖玉玺的武将军,都成了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
久到朕从只知终日哭闹的小龙崽,长成了拥有一后宫济济人才的傀儡小皇帝。
久到楚雁丘那厮胆大包天,连名姓都不改换掩饰,便大摇大摆的回到皇宫,潜伏到朕这个杀父仇人身边,也无人发觉。
除了朕。
一别十三载后,再见楚雁丘的第一眼,朕就在等。
等他用刀剑将朕串成糖葫芦。
*
朕其实很想问一问他当年的事。
那日楚氏一族在菜市口满门抄斩,上有监斩官,下有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是怎么逃出命来的?
朕是亲眼看着……看着……
只是楚雁丘装作不认识朕,朕不知如何开口。
更让朕困扰的是——楚雁丘为何还不杀了朕?
朕身为真龙天子,却不能护住楚太傅、护住朕的雁丘小哥哥。
朕有罪,朕该死。
十三年来,朕在夹缝中小心求生,但若楚雁丘要刺驾,朕却求之不得。
那他究竟为何不动手呢?
也许是楚雁丘没寻到屠龙的机会?
于是朕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从众多御前侍卫中提拔出来,做朕的贴身侍卫,不必排班轮值,从此只随侍朕。
像小时候一样。
这样机会够充足了吧?
*
朕满怀期待,等了一日又一日,楚雁丘就是不动手。
朕歪在龙椅上,一边吃着小内侍现剥的冰镇葡萄,一边欣赏楚雁丘直挺挺立在门口装柱子的蠢样,突然想明白了。
是了,朕真是太笨了。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他若当众杀了朕,自己又如何脱身呢?
楚雁丘本就是楚太傅独子,他若死了,楚家的血脉不就断绝了吗?
他是该惜命一些。
于是朕开始找机会与他独处。
朕让他抱着朕,飞到四通园最高的假山上去。
如果楚雁丘在那里杀了朕,以他的轻功,肯定能在众人发现之前逃出宫去,从此海阔天空、再无束缚。
至于朕嘛……
母后曾经说过,在她的家乡,死了的人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夜夜发射死亡光波,扫射所有不听妈妈话的小孩子。
朕想变成天上的星星。
死亡光波就不必发射了。
打打杀杀多没意思,朕是真龙天子,不是日X鬼子。
朕只要能照见楚雁丘窗前三尺方寸地,伴他夜夜无梦好眠,就足够了。
没想到,朕如此体贴周详的引颈待戮,楚雁丘他仍是不肯动手。
楚雁丘。
朕恨你是根木头。
*
前面已经说过了。
楚雁丘迟迟不动手,可朕还是死了。
朕驾崩后,他神色自若,没掉一滴眼泪。
朕原想着,他果然深恨朕。
也好,他能好好活下去就好。
朕却没想到,他用命为朕洒了一扬血泪。
好样的楚雁丘。
你可真是好、样、的。
*
朕趴在楚雁丘温热的尸体上。
这次朕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