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的哨子已经响了,夏赤芳在催促交粮交锅。一会儿,有人打简铁环家的大门。桂如月问:“谁呀?”赶过去开了门。外面是夏赤芳,说:“如月,干支个,刚才高大队长叫人送信来,叫派人去接夏赤兰回来,你们四个去吧。”
“哪四个?”桂如月问。
“廖道梅一个,干支个,栾中翠一个,你一个,干支个,你到高头(注1)徐家喊彭昌菊吧。”
“好。”桂如月匆匆走了。
“啊——就的,接你妈回来了。”简铁环拍着手说。
“好了,我妈要回来啦。我觉得。”栾迎丰跳着说。
天还没亮,大人们就把家中的粮食往食堂里送,有了夏赤兰的教训,没有一个人敢吭什么。桂进宝的妈妈——新任食堂主任高世荣可忙坏了。她既要看着人们把各种粮食归类,以免掺杂了;又要指挥几个老年妇女做饭,其中就有她的妈妈高老婆子(大跃进真是人尽其力,物尽其用,一切可利用的全用上了。比如:老年妇女做饭,纺棉花,槌稻草,放劲索;瘫痪者搓麻线,瞎眼者擂稻,舂米,推磨,筛面……腾出青壮妇女投入大跃进);还叫人抬来磨子、碓窝等,碓窝没处放,就放在栾迎丰家的小院子,碓嘴撂搁碓窝里。
注1:高头,土语,此处是指河的上游。
生产队长夏赤芳则忙着收集锅、锅铲、白刀、火钳等铁器。集中齐了,再叫人把它们砸毁,然后派人送到钢铁厂炼钢铁,支援国家。
天不早了,平常,大家这时候早已吃过了早饭。可是,今天是共产主义,家家已经都没了锅,也没了米、面,妇女们都在大跃进,而六户庄共产主义大食堂虽然早已黑烟滚滚,却还一直没有烧着:一来灶是新的,太潮湿,不好烧;二来几个老太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锅洞,一时还不知道怎么烧法;惹得夏赤芳很是生气,斥责高世荣说:“今个是共产主义,干支个,一定要在九点钟开饭。不然,就是对吃食堂不满……”说来也怪,夏赤芳这么一发火,锅洞竟然着了。火虽然着了,一时半刻饭是不得熟的,孩子们只好饿着肚子上学去。
这时候,太阳被沉甸甸的乌云遮挡着,湿漉漉的,憋得人难受。乌云却又被云缝里透出来的阳光染得乌一块,紫一块,像人的皮肤被打伤一样难看。栾迎丰嘀咕着:“早上火烧等不到中,我觉得,要下雨了,我们走快点。”
孩子们出了六户庄,往东走了一百米,然后从北望冲口上牛尾巴山,越过老牛背,一直沿山岗向东走三华里,就到了神墩小学。
这所坐落在神墩畈上的初级小学是个四合院,大门朝南。一进门,左边是三四年级教室,右边是一二年级教室,迎门的是办公室兼教师宿室、食堂,中间是个大院子。孩子们刚跨进校门,迎面正巧遇到钟校长。
栾迎丰知道犯了错,忙立正站好,其余几人也赶快站好,向钟校长敬礼。
钟校长脸色铁青,厉声问:“昨天拖树丫,你们到哪里去了?啊——站好了!”几个人立刻乖乖地站了一排,一动不动。这时,一个老师请示钟校长什么,钟校长就过去了。
钟校长一走,廖逸娇害怕地哭了起来。
高露白恶狠狠地说:“哭什么?怪心烦的。当真的,留点眼水洗脚后跟也是好的(注1)。等钟校长来了再哭。”
廖逸娇果然不哭了。
桂进宝抱怨夏同久说:“如你玛——就怪你。”说完狠狠地瞪着他。
夏同久说:“嗨,我喊你去,你不去,后来你自己去的。怎么怪我?”
栾迎丰想:我本来不愿去,可是,简铁环提议的,我能不去吗?
“当真的,就怪简铁环,害得我们都要罚站。”
“就的。怪我好了。是我提议的。但是,腿长在你身上,谁也没拉你。”简铁环心里说,“如果不是大跃进,如果不是砍柳树林,尤其的尤其,如果不是你爸爸那一通废话……
注1:留点眼水洗脚后跟也是好的,意思是不值得哭。
还不知怪谁呢?”
夏同久说:“总归是我引起的。嗨,但我不后悔。我就是要用这个办法纪念柳树林。以后我们一想起这次罚站,就想到了柳树林。所以,嗨,站到黑我也不怕。”
“我觉得,谁也别抱怨谁。站就站呗,也站不死人。”
这时钟校长来到校门口,高露白第一个哭了起来。钟校长说:“咋,你哭什么!捉鼠标兵就骄傲啦!逃避劳动还委屈你啦?”
“当真的。你委屈我了。”她呜呜咽咽地一副伤心样子,“我爸是高大队长,日日夜夜不归家;当真的,我妈是大生产队长,五更走,半夜归;我一个人在家睡觉受了冻,昨天拉肚子……”
众人听了窃窃地笑。桂进宝呸了一口,但没说话。
“那你要请病假呀。”钟校长口气软了下来。
“拉肚子,当真的,请病假,拉在裤裆里呀。”
钟校长点点头:“那你进教室吧。”
高露白低头走了几步,到了钟校长背后,得意地对大家作了一个鬼脸,手舞足蹈地走了。
廖逸娇见高露白走了,又哭了起来。
栾迎丰见廖逸娇哭,想到妈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钟校长问:“你哭什么?你也受了委屈?”
栾迎丰不吱声,哭得更伤心了。
夏同久说:“钟校长,他妈妈昨天被拴走了,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肉着妈妈。”
钟校长和栾中文是同学,昨天的事他亲眼所见,但又无可奈何。听了夏同久的话,顿时和气起来,他关心地问:“你妈还没回来?”
栾迎丰点点头。
钟校长脑海里浮现着昨天柳树林里那个触目惊心的场面,他的心颤抖了:好可怜的孩子啊!爸爸栾中文去年被高世才搞成右派,送到白湖农场劳改。妈妈又被高世才拴走了。他眼中闪出不易察觉的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着栾迎丰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上班去。
栾迎丰擦着泪走了。
桂进宝说:“钟校长,如你玛,我也有委屈。”
“你怎么骂人?”钟校长脸色一变,“什么学生?”
“我不是骂人。钟校长,如你玛,我是老胎疾。”
小伙伴们窃窃窃地笑。
“你骂人。骂老师,还说不是骂人。”钟校长说,“我们辩论你。”
“钟校长,如——我爸是钢铁厂桂厂长。妈妈,如——昨个(注1),叫我,去送衣服……”
钟校长严厉起来,说:“站好了!”又向廖逸娇、简铁环、注1:昨个,土语,昨天。
夏同久扫了一眼,问:“你们有什么理由?”
夏同久说:“嗨,我的理由就是不拖树丫。”
“就的。我故意不拖树丫,我心里难过。”
“为什么?”钟校长更严厉了,“你难过什么?”
简铁环把栾迎丰从自己爸爸那里听来的话复说了一遍,最后说:“就的,我们不拖树丫就是表示抗议,就是表示对柳树林的纪念。”
钟校长听了简铁环的话,深受感动,心潮起伏,果然是老革命的后代,就是与众不同。他想不到一个孩子竟有这样的见识。他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她不敢看孩子们,抬眼向远方看了一阵,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又严肃起来,说:“瞎胡闹!以后再这样,决不留情!现在上班去。”
孩子们默默地向教室走去。谁也没有留意,这时乌云已经遮住了东边半边天。
这天老师们并没有上课,开全校大会。会上,钟校长说:“……今天进入共产主义,今后作息时间可能要改,学生恐怕要以校为家。我们老师今天要去公社开会,你们就放一天假……”
听说放假,孩子们欢呼起来。大家还没上课就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