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盛在六七口大水缸里,已经没有多少热气。人们虽然换了衣服,还是禁不住索索发抖。有来早的,来了就吃,想借热饭暖暖身子。
没有锅铲子,人们就用碗直接舀饭;来迟的,如法学习。好在饭煮得多,不愁不够。可惜这饭是几个老太婆煮的,锅太大,米太多,她们根本抄不开。煮出来的饭,上头生,下头滥,中间还夹着鸭生蛋(注1)。贴锅的就烧成了糊柴头子,发出浓郁的烟烘气,简直不能进嘴。
这吃食堂是破天荒第一次,本来应该人声嘈杂,笑语喧哗,可是,一来夏赤兰死了,人们抢饭吃,这根本就是倒头饭(注2)。加上栾迎丰还在怛气哼哼地哭,谁还笑得起来?二来,大食堂不供应菜,各人家把从坛子里掏出来的咸菜,放点生香油就吃了起来。本来这咸菜要烧旺火在锅里焯一焯,把霉炒掉,再放点燊过的香油,才能就着下饭。可是今个,各家的锅已砸碎了,菜没法子焯,油没法子燊,只好拿这生香油,霉咸菜下饭。
“哈哈,这下省事多了。”
“可不省事?如果不吃饭,直接吃米,更省事了。”
注1:鸭生蛋,即生米。
注2:倒头饭,倒头,即死人。死人时大伙吃的饭。
“干脆吃稻吧,那就更省事了。”
笑话,几句笑话并没引出一丝笑声,人们却更加寒心了。是的,能不寒心吗?人类区别于其它动物的标志之一就是人类会烧熟了吃。吃生的,虽省事,那是原始人没有办法;吃熟的,是人类文明的标志,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第一顿就倒退到了几十万年前的蛮荒年代了。在神墩大队中心食堂里就餐的人们,吃的饭是半生半熟的,吃的菜是霉的,冷的。而这种霉菜谁知道要吃到牛年马月?虽然武老虎当着夏赤兰的面说过,一家可以留一口锅,但这话既没有发文件,又没做口头传达,加上神墩大队山高皇帝远,这里是好大喜功的高世才说了算。再说,就算高世才现在同意一家留一口锅也无法兑现了,因为锅已砸烂了,社员们整日整夜忙着大跃进,不仅家中没东西变卖,即使有也没功夫,社员们腰里没钱,有钱也没工夫去买锅!看来,又霉又冷的咸菜,神墩人是要吃几个年头了。可是,他们不敢想象,比这更糟糕十倍的年头就在后面等着他们呢。
这时候,蛇铳子和公社的曾秘书送来了公社的贺信:祝贺仙山公社第一个共产主义大食堂——神墩大队中心食堂正式成立,并且宣布免去简得志同志神墩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高世才同志任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并通知高世才立刻到钢厂去,武书记等在那儿。
高世才就着霉咸菜只吃了大半碗就吃不下去了——当然吃不下去呀。但他还是抬高声音说:“大家们啦,饭,尽你们扫;所以哇,肚脐涨翻过来都不要紧,共产主义啊,就是好嘛,吃饭不要钱。所以哇,吃过饭,大家们啦,雨已经止了,天就要晴了。所以哇,烧炭的烧炭,挑锅台土的挑土,淘铁砂的淘铁砂,要出劲干。”又吩咐小积极:“你先到钢厂去告诉桂如山,下午要点火,你就在那里收铁砂。”
小积极走了,时间不大,高世才就和曾秘书、蛇铳子一道出了食堂。
栾中翠把栾迎丰往自己家里拉,栾迎丰说:“小姑姆,我妈死了,我爸坐牢,我家做了食堂,我,我没法活了……”
“伢子,你别讲孬话,你才出山的太阳。我来找衣服你换。”
栾迎丰的家具,有的放在夏同久家,有的放在桂进宝家,有的放在廖逸娇家。栾中翠翻了几翻,找到了栾迎丰的衣服,说:“伢子,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把身上擦干水,换上干衣服。”然后,她又和逸娇到房里换了衣服。出来后,她好劝歹劝,栾迎丰才吃了一点点饭。
大家都没有吃饱,夏赤芳又喊:“干支个,吃过饭,天晴了,带糞箕、扁担、大锹,去拆锅台。把锅台土挑到小圩子去。干支个,先拆我家的。”
人们只顾低头吃饭,没人理她。这时候,廖道龙从河滩回来了。他挑着两个桶,是刚才装饭的。一进食堂,把饭桶一放,对夏赤芳说:“队长,钢铁厂催要铁砂,咳就这话(注1),下午两点,钢厂点火。”
“干支个,你们淘够了吗?”
“够?”廖道龙说,“咳就这话,我们五个人共一个沙箱,摊五担铁砂,半天只淘到一小鸟头子(注2),够——怎么够?”
“干支个,”夏赤芳说:“大跃进,要跃进。”
“哪个没跃进?咳就这话,哪个没跃进?渴得喉咙管子冒青烟,可有开水?”
“开水?干支个,开水?——在河里淘铁砂,那么多开水坯子(注3),还渴得喉咙管子冒青烟,你们真是死卵子如的(注4)。糍粑枕头还饿死了。哈哈哈,干支个。”
“吃毫鸟饭,乌头糟脑,还烟烘燎辣的(注5),又没有开水喝,叫我们喝开水坯子。咳就这话,叫人怎么淘铁砂?”
注1:咳就这话,廖道龙的口语,无意义。
注2:一小鸟头子,土语,形容数量很少。
注3:开水坯子,玩笑话,指冷水。
注4:死卵子如的,土话粗话,形容呆板。
注5:乌头糟脑,烟烘燎辣,形容饭熏成黑色,烟味重,燎嘴。
“淘铁砂?”高露白问,“怎么淘?当真的。”
“怎么淘?咳就这话,怎么讲呢?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好哇,当真的,铁环,我们去看看。”
“就的,我们去看看,问问他们可去?”
高露白就一一去问。桂进宝说:“如你玛,我正要去,我想爸爸,我到钢厂去看爸爸。”别的人也都同意,只有栾迎丰说头疼,要睡觉。
几个人有点扫兴。这时,廖道龙走过来,怔怔地看着栾迎丰,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摇了摇头,“咳就这话,咳——”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食堂。
高露白说:“当真的,廖老大走了,我们也走吧。”
于是一哄出了门。
出了六户庄,简铁环说:“哎呀,就的,我要上厕所。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说着车身(注1)向厕所跑去。高露白等人就沿着老圩埂先走了。走不多远,一阵南风刮来,高露白说:“呀,好惬意呀!”
廖道龙说:“日晒稻黄,雨洒麦黄。咳就这话,麦子这么黄,不让人割麦子,安棵之时(注1)成天不务农活,大熟不能及时下种,干的都不是胎子(注2),今年秋上粮食从哪里来?没粮食吃什么?吃屁窝风啊?
注1:安棵之时,即庄稼下种之时。
注2:干的都不是胎子,干的不是正经事情。
除非到大树底下接雀子屎吃。咳就这话,可是,大树都被砍掉了,雀子屎也接不到了,那就只好喝西北风了。老百姓的难星到啦。”
高露白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垄黄……当真的。”
“如你玛,都没有得吃了,你还孔夫子放屁——文气多。”
“闭嘴,共产主义大食堂刚开始,米饭尽你涨,当真的,还不好哇。”
廖道龙听了,不再吭声。大家闷声向河边走。到了大河沿,有两个人在挑石头,给一个瓦匠砌墙脚。廖道龙问:“伙家,咳就这话,在这里修什么家伙?”
瓦匠说:“修岗棚。”
“修岗棚?咳就这话,是什么岗棚?哪个叫修的?”
“哪知道什么岗棚?锁书记叫修的,我们就来修。”
“所书记,哪个锁书记?咳就这话。”
“你猜猜。”
廖道龙想了半天,差点笑得喷了出来,高世才一讲话就是所以哇,岂不就是锁书记?
几个人继续向河滩走,经过柳树林的时候,桂进宝说:“乖乖,你们看,那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