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进宝走到近前，见王家庄大门大开，借着门内透出的灯光，他看清了原来是小积极和麻哥二人挑来了课桌。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果然听到了大舅和爸爸在里面说话。他身子往旁边一闪，从窗子里望进去，这王家庄原先的住户全搬走了，屋内的间墙拆光了，成了一个很长的敞厅。敞厅里堆着几大堆石块和好多稻草，还有许许多多稻箩、课桌，大概神墩小学的课桌全搬来了。这是干什么？

    他又见到小积极和麻哥把课桌一放，汗也来不及擦一下，一人抓起一只稻箩，先在稻箩里铺些稻草，又把石头放进稻箩里，然后在石块上再铺上稻草，铺得平平的，捺得板板的，跟稻箩口一般齐。

    这时候让爸爸和大舅抬着称。爸爸说：“差二斤半。”

    于是小积极又往里面添了些泥巴，再称。

    大舅问：“所以哇，这晌子是多少？”

    “够了。”放下秤，爸爸把一张报纸盖在草头上，再由大舅从旁边小篅子里扒了一瓢稻子倒到报纸上，轻轻地抚平。这样从外面看上去就是满满当当的一稻箩稻了。

    这时候，桂进宝觉出自己右腮旁边有一股热气，似乎有人。扭头一看，却是高露白。原来她也跟过来了。

    桂进宝和高露白又往西头看，里面已经装好了一两百担。不用说，除了表面上有点稻子，下面肯定尽是稻草和石头。

    桂进宝又往东头瞅，东头敞厅里课桌搭课桌，搭成了一个很大的椭圆形。课桌架课桌，架了三层。课桌围着的中间，塞了许多稻草，拦着以保住课桌不至于倒掉。旁边还有好几箍篅子。这又是干什么？桂进宝想不明白，捏了捏高露白的手，悄悄退回来。虽然一肚子疑问，无奈实在太困，钻到六户庄就睡了。睡了不一会儿，桂进宝又被哭声惊醒了。

    原来是高世才回来了，高露白在怛气哼哼地哭。高世才本来很困，见了女儿在哭，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了？所以哇，哪个欺负你？”

    “栾迎丰……栾迎丰……”

    “又是他？所以哇，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他，他，当真的，他转到白鹿去了。”

    “还有呢？所以哇。”

    “还有，还有，当真的，他转到白鹿去了。”

    “所以哇，没有别的了？”

    “爸，我要你把他转回来。当真的。”高露白明知道转回来，他也不会喜欢她。但她觉得那就够了，起码没让他跟简铁环在一块儿。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人也一样。

    高世才却想得更远。大跃进以来，自己想法子赶走了简得志，夺了他的书记职务，一步步地掌握了神墩大权，一步步地实现着自己的计划。虽然没有把简得志逼疯，但他的老婆疯了，他不再轻松了。自己又成了劳动模范。全公社十个大队有八个大队都跟在自己后头，自己已经成了大队书记的头，只有那个白鹿大队是铁板一块，他简得志从来不买自己的账，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而且事事跟自己较劲，自己真有点招架不住。好在武书记站在自己一边，骆部长又亲自在神墩抓点，有这两个靠山，自己是越走越高，名头是越来越响。可他简得志不光是跟我较劲，他是跟上级较劲，是跟形势较劲。近来传下来上级的精神，说，吃不吃食堂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前进，还是倒退的试金石。他简得志领导的白鹿到这晌子还没有吃食堂，这是明目张胆地不搞共产主义，搞倒退；这样下去，他会有好结果？简得志还说，大跃进是蛮干，瞎干，创造高产田是吹牛〇，是浮夸；说吃食堂子要饿死人。他的这些话稍加整理，哪一句都够得上大右派。就因为他是老革命，所以才暂时没有动他。但根据自己的政治经验，快了，简得志倒台的日子不远了。所以他才敢打桂如月的主意，他知道简得志是耿直性子，希望他气得发疯，那就正中下怀。没曾想，疯的是桂如月。唉——想到这儿，他说：“转回来。全部转回来。连锅端。”

    “当真的，能把他转回来？”

    “那还不容易？所以哇，”高世才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说，“我还有能置简得志于死地的杀手锏呢。”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桂进宝也就起了床，和高露白一阵到学校去玩。

    神墩小学从这一天开始吃人口搭子。夏同久、桂进宝、高露白、都是第三搭子；廖逸娇是第二搭子，每天只有四小两稻。学校食堂把每个学生的口粮加在一起，连糠带米磨成面，然后烧一大锅开水，就用这面打糊糊。水太多，面太少，只搅和几下面就没了，成了一锅“稀汤刮”。就是这种“稀汤刮”，也不能让孩子们喝饱，而是按人口搭子，七至十二岁的每人每顿只有两小舀子；十三岁至十五岁的，三小舀子；十六岁以上的四小舀子。每天两顿。这种稀汤刮喝到肚里，打两个转径就空空如也。人们成天饿劳劳的，刚放了碗就巴望着第二顿。可是第二顿像云彩那样遥远。人们整天吸肠吸肚的（注1），饥肠辘辘，一个个眼冒金星，一分钟一分钟地往前熬，简直是度时如年啦！

    注1：吸肠吸肚的，土话，肚里什么东西没有，干瘪瘪的。

    有一天，徐大来端了一碗稀汤刮到手，竟然放声大哭起来，老师和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围拢来询问怎么了？徐大来煞介有事的说：“我怕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