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醒来的时候看见头顶不再是小木屋的屋顶,也不是蔚蓝的天空,而是沉静的海水,她的周围是摇摆不定的海藻和游动的鱼群。以桑坐在她的身边,怜爱的目光看着她。她挣扎着想站起来,钻心的疼痛使她不得不再次倒了下来。她低头去看自己的下身,却看见一条长长的鱼尾——她已经是一只海妖了。
我怎么了?她惊恐地喊道。
以桑仍旧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含着泪水看着以桑,然后她明白了过来,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她的小岛,她也不可能再在陆地上跑动了。
海妖。长着鱼尾的海妖。
她绝望地捂住脸,失声痛哭。海妖们从珊瑚丛边探出身体,都安静地看着这个刚加入的新成员。
想哭就哭吧,哭过之后就忘记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吧。以桑抚摩着艾可的长发,安慰道。她不知道如何让艾可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但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也是艾可自己的选择,谁也改变不了。
就这样,一只新的海妖诞生了。艾可慢慢地忘记了哭泣,也忘记她曾经在陆地上快乐地奔跑过,她在以桑的指引下学着摆动自己的尾鳍,在深海中游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努力地向着月光的方向游动,终于露出了海面,在夜空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海藻味的空气。她努力回忆着小岛的位置,却只看见那片原本是她的乐土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汪洋,树林湖泊都沉浸在水底,成为她曾经的回忆。然而悲伤并没有袭来,她脑海中只有一片茫然,仿佛那只是别人的过去。那些曾经盘旋在小岛上空的欢笑也恍如隔世,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经历了一次前世今生的颠覆,她已经不是女孩艾可,而是——海妖艾可。
难过么?一个声音问道。
她转过身,看见以桑出现在她的身后。
算不上难过吧。她轻轻地叹息。
那么你已经长大了。以桑微微地笑道。
哦?
以桑指了指周围的海面,说,你知道这片海域中有多少只海妖么?
艾可摇了摇头。
连我和你在内,共有一百多只海妖,每只海妖都有自己的回忆,快乐的或是悲伤的,那些情绪会在月圆之夜聚拢在这片海域的上空,然后酝酿成哀怨的歌声,引诱那些路过的俗世人跳海。
复仇?艾可难以置信地问道。
算得上是吧。以桑稍稍有些尴尬,她不愿意让自己的族群与这样一个激烈的字眼沾上联系,但艾可似乎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时远处的海面传来忧伤的歌声,原先只是一只海妖抚琴而唱,而后渐渐地陆续有其他海妖加入其中,那歌声像一阵海风拂过这片海域,与黯淡的月光融化在一起。艾可听着听着也跟着满怀忧伤。她们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在某一个夜晚我会想起,
无法忘怀曾经出现的你。
在某一个梦境中我又看见,
你的微笑还是那么清晰。
大海没有带来你的消息,
可是我还是保留着以往的回忆。
我唯一忘记的就是哭泣,
唯一期待你也会想起
也会想起……
如果忘记了,自然就不会恨了,不是么?艾可天真地问道。
以桑的脸忽然变得扭曲起来,瞬间愤怒起来,她以十分严厉的语气说,不,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谁都无法忘记!
时间也许会冲淡仇恨,仇恨会让我们变得痛苦,不是么?艾可还是坚持她的观点,并不愿意与她们一起心怀仇恨。
以桑冷笑了两声,说,时间也无法与神灵的力量相比,就算我们放下了仇恨,大海,这片大海也会替我们记住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不公!
她的声音像一阵尖啸刺破宁静的夜空,整个海面都回荡着她愤怒的呐喊。远处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海妖们的一片骚动。
我们无法忘记!附和声此起彼伏。
勿央成为了伯爵大人的城堡的常客,伯爵小姐几乎每天都会派人邀请勿央去她那里讲他的那些历险往事,并一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勿央也趁机去探视一下伯爵小姐的新宠物——小狐狸,他这才注意到它火红色的皮毛确实是这片大陆绝无仅有的稀世之宝。然而小狐狸并不对他的造访有任何欢迎之意,反而愤怒地抓着金笼,对着他龇牙咧嘴地狂叫。如果它知道自己跟随勿央离开小岛后居然沦落到这副境地,它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艾可一步。是的,艾可不会每天喂它美味的食物,也不会每天给它安逸的住所,但她起码会给它真心的疼爱和尊重。
勿央并不理解小狐狸的愤怒,他以为它只是暂时不适应这种奢侈的生活方式。他用一根孔雀羽毛挠弄它的鼻尖,开心地嬉笑着,以此表示他与小狐狸亲密的关系。
说说那个小岛上的姑娘吧,怎样?伯爵小姐用戏谑的目光盯着他,挑衅地说道。
他愣了一会儿,撇了撇嘴,推托道,那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在一个破败小岛上碰巧遇到的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哦?伯爵小姐并不以为然,她稍稍想了一下,追问道,她,漂亮么?
漂亮。勿央丝毫不避讳,伯爵小姐的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见状又补充道,但与小姐您是天壤之别,她只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土著姑娘而已,怎么可以与高贵的您相提并论呢?
伯爵小姐的脸色又缓和下来,渐渐地转入愉悦。
她挽留你了?她又问道。
是的,但我拒绝了。
哦?
对您的忠心和思念使我度日如年,就算她再怎么挽留也无法改变我对您的向往,所以,我回来了。勿央说着说着就开始暴露出轻佻之意,他明白面前的女子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一点轻佻是适宜的。
果然,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责怪,反而也以暧昧的神情接受着他的献媚。她和所有的凡世女子一样,崇拜英雄,乐于接受这种若有若无的奉承。在勿央将要告辞的时候她似乎是无心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还没有人敢向我的父亲提出异议,恐怕我就要被迫嫁到另一个城市了,这真够悲惨的。
勿央不露声色,鞠了一个躬便退出了城堡,却在心底大声地呐喊着。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是他长久以来坚持不懈努力的结果,是他应得的报答。只不过他已经忘记,他是献出艾可的宠物才换来他在这个城市的地位,是用对艾可的轻蔑博取伯爵小姐的青睐,艾可唯一的请求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一只受海妖以桑支使的海鸟停落在海面上露出的一块尖利的礁石上,它曾在伯爵城堡的窗台停留了几天几夜,耳闻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并将这些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以桑和艾可。
以桑脸上游离着复杂的神情,她扭头去看艾可,却见她一脸平静,仿佛这些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这份镇定自若却让以桑心生疑惑,她惊讶地问道,难道你没有一点感觉么?
艾可望了望天空,微微地叹息,然后俯身潜入水底,海面上只留下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涟漪。以桑仍然呆在海面上,她没有看到,艾可的泪水在海水中放肆地涌动。艾可坐在海底的珊瑚丛边,默默地看着头顶游动的鱼群,回想那些已经消逝的往事,总感觉一团压抑的乌云堵塞在她的心口,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吞吐海水来舒缓这种窒息的痛苦。海水和泪水一样有淡淡的咸涩,唯一不同的是还有一些腥味,像咬破嘴唇后的味道,艾可这才想起自己在小岛上住了这么长时间却从来没有品尝过海水的滋味。而如今她永生永世地浸泡在这冰冷的海水中,无法再接近陆地一步,不得不感慨造物弄人,世事多变。
她也很想去恨这样一个负心的人,但又不知道从何恨起。所有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如果要责怪,也许只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