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季春的一个傍晚。
太阳还高悬在平原上空,春风浩荡,长江波奔浪涌,大堤两边的林子如两条绿色的带子,缠缠绕绕护卫着江堤,一直延伸到天边。长江对岸的山峦,呈现出深沉的蓝色,使人感到有云在蒸腾,雾在飞渡。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上,红绿黄交错的是绿肥、油菜和夏粮,它们衬映着错落在平原上的村庄,使平原上的美显得有它自身的特别和魅力。
这时候,红旗公社东风大队第十一生产队――也就是周家村周思福的儿子周哲,刚走出县城,急匆匆地往家赶。下午,他得了个口讯,说大队副书记柳文武有“重要话”对他说,要他今晚一定赶回去。
他出了县城西门后,几步就登上了长江大堤,这时县城已被他甩在了身后。他转过身来,用恋恋不舍的眼光向县城告别:在他的眼里,县城的这条主要街道――滨江路显得又小窄。尽管现在正是春耕之际,但对于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平原农业大县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王府井、南京路、六渡桥。所以街上真可谓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各种店铺小摊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街道两傍不少屋顶上长着灰头灰脑的瓦松,在这些屋子间,也鹤立鸡群地耸着几幢三层楼的房子,它们是中山路与滨门路十字口上的百货大楼和南货大楼,还有一座是本城最大的国营饮食店,店里出售的一角八分钱一碗的清水味精包面,足可以征服一百二十万人的口味。每碗由大到要两手捧着的海碗盛着,浮着十几只比鸡蛋小许多的肉馅包面,所以这里总是排着长队的食客。倒是它对面的新华书店,一栋毫不起眼的三间大瓦房前,门可罗雀。人们只注重物质食粮——填饱肚子,谁会去管那些精神食粮。周哲正好相反,他刚从新华书店出来,在一排“毛选”和“文革”理论书中用二元钱买了厚厚一本《农村赤脚医生手册》,这使得他没敢看那一角八分钱一碗的包面。
去年,他初中毕业后,就德智体三个方面来说,他本可以升入高中的。可农村中学太少,整个红旗公社,实际上就是原来的一个县辖区,人口近二十万的这样一个公社才一所高中,他的名额被学校附近一个杀猪佬的儿子给顶去了,那位的成绩总分还不及他一门的分数,可那位父亲的猪肉却比他多。回到村子后,大队支部根据他的能力和水平,安排他当了民办老师,可不到三月,又派他到县卫校去学赤脚医生,现在他已是第二期的学生了。
他从街上收回目光,转过身子,紧了紧装有《赤脚医生手册》的黄挎包,迈开大步,赶回家去。
县城离他家有十七华里,他不敢松懈半点,沿着碎石铺就的高低不平的堤面公路,他那两条修长的大腿和在泥地里磨练出来的双脚,不一会儿就征服了十里江堤。
这时,西下的太阳正滚滚而落,刚刚还高悬在天空,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大火轮子,在地平线上空燃烧,又慢慢地熄灭了,西边天上只留下它旺盛燃烧后如血的残阳。
柳文武有什么重要话对他说呢?非得还要他赶回去不可?他反复思考了十里路,也没找到答案。他带着这个疑问,站在了一个小集镇前。
这是江滨片。没撤区并社前它是江滨公社。尽管是一个原农村公社的所在地,实际上它只有一条百来米长的泥泞不堪的小街。街道两边尽是些破烂不堪的房子,唯一象样的一幢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在门市部对面还有一长条封闭式的房子,这是粮站和棉站。紧靠粮站的是间摇摇欲坠的食堂,平时鬼都不上门,只是到了农民来交售皮棉和公粮时才热闹几天。周哲已在县城呆了半年多,他连眼光都没多看几眼这条破烂不堪的街道,就穿了过去,倒是在出街头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他的初中母校江滨中学一幅荒凉、萧瑟的样子静静地立在春天的夕阳里:到处是缺口的围墙;没有玻璃的窗户;靠地面的木板被踢掉的门;七八间教室和教室中间的一个大土操场;两列楝树制造的蓝球架巳经象老人一样驼背地倾向地面,又仿佛象一对被无情分开的情人要挣扎着吻上一口。
周哲多亏了这所学校,它让他渡过了二年半难忘的、也是他一生中唯一接受的正规学习的时光。他的小学同那时全国的小学生一样,是在没有课本,整天游行、支农、忆苦思甜、读红宝书中毕业的。倒是在初中阶段,中学老师给他们匆匆补习了小学课程和完成了初中课程。也就是这两年多,从小学就酷爱连环画开始,他似懂非懂地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红岩》《苦菜花》《林海雪原》以及《艳阳天》。
他感谢母校,同时也为它的破烂而悲哀。
他的眼光从母校收回,盯在了母校紧隔壁的江滨食品组,也就是食品组一位掌刀的屠夫,用猪肉把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换给了自已的儿子。他狠狠地唾了一口。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黄昏,夜阴渐渐沓至,早夜的初昏正在渗入村庄、树林和田野,落日淡淡的残照,映染着屋顶和树梢。一忽儿,天空又暗成了一片橙郁参半的深蓝,几乎如月暮夜。白天过渡到黑夜有如人生的某个过渡时期——如此之迅捷,如此之容易。
如果沿着长江大堤行走,那就还要走二十华里,但从江滨街沿乡间小路则只需走七华里就能到东风大队,这条乡间小路正如三角形上的一条边。
周哲抖擞精神,踏上了这条乡间小路。
初醒的夜虫在路边唧唧争鸣,大小不一的青蛙从稻月窜出来,抢道而过,落日的余晖已在平原上空消失,长江对岸的山峦完全掩没在夜幕之中,清风徐来,三月空气中初透醉意的新鲜气味、馨香弥漫的油菜花香、豌豆花香漫天津盈,低矮的氤氲和着炊烟一道轻飘飘地掠过他的面颊。凉爽的春天的初夜,使他感到惬意。
这条乡间小路,从江滨片到东风大队,虽只有七华里,但这那叫路呢?它完全还是原始的沼泽地上的一条土埂。即使是这条土埂,还是解放前江滨街上一位有钱的绅士老爷出资修筑的呢。原来这里是一片沼泽,根本就没有三角形上的这条边,当初(叫做周家村)的人要到江滨街和县城,多半都沿着江堤或撑着小船。
解放后,这条土埂被人们多次修缮,才有了现在这条路。可现在,这路面已被拖拉机切成了三条,农民称之为二沟三路,那两条车轮切过的地方,有的深度达尺许,中间的那条路面不时有非人力铲过的痕迹,那是拖拉机的底座和拖箱底板刮下的。
天完全黑下后,周哲进了村,他的家在周家村最北头,座东朝西,三间古老的砖瓦房不知住了几代人,连他爸也说不清。房的山墙是用砖砌的,而面墙和座墙是用芦苇夹的,现已十分陈旧,急待修缮。他一个猛跳,上了台基,正准备叫“姆妈”时。忽听到山墙边黑暗中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他听出是他弟弟四狗在哭。
周哲是家中的老三,男孩中的老大,两个姐己出嫁,四狗也读了三年级。其实他原不叫周哲,叫望星,他母亲一连三胎都生的女孩,他上面的一个姐出生七天后得脐风死了,当他出世时,他爸周思福给取了望星这个名字。在中学他读过不少小说后,认为望星很俗气,于是把名字改成了周哲。
他赶紧凑到弟弟面前,关心地问:“四狗,怎么啦”?
“哥……”四狗一开口就哭得特伤心,“姆妈打我。”
“为么事打你?”
“我用打煤油的一角钱买了五颗糖吃。”
“这算什么,走,跟我进屋去。”周哲感到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沉重感。于是挽着四狗来到家门前。屋里还黑咕隆咚的,周哲大叫了一声妈后,就拥着弟弟进了家门。
他母亲大声地答应一声,连忙从灶间奔过来,吃惊地问:“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周哲迫不及待地问:“柳书记找我有什么事?”
“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