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林儿忆的住房是上世纪70年代留下的老房,二室一厅一厨一卫,在一栋六层楼的六楼。这儿地处闹市,四周遍布居民楼,也多是一些破旧房子。
不过,这对林儿忆没什么妨碍。因为是六楼,他又喜欢将厚厚的窗帘拉上,不让外面的声音与空气进来。这样他的房子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光线暗淡的真空。
林儿忆就生活在这么一个独立的真空里。
别人都说林儿忆得了封闭症。其实他只是爱好画画,专心致志地创作而已。其次,就是不想受外界的干扰。他喜欢一种心灵的恬适与安宁。
他曾是南方美院的高材生,他的作品可以卖钱,但他不卖。只是没钱吃饭了,才随便丢一幅到字画店。不论价,这一幅也够他吃上一年半载了。
他的这种生活方式有十年了,十年前,他被美院开除,然后坐了三年牢,便回到了这个他出生、度过童年的家。他父母都是教师,他回来那时父母还在,也有些熟人、老邻居之类的人来走走,后来父母遭遇车祸,便将他这根独苗留在了世上……这里就逐渐没人来了,他一心一意画画,少与人交往,自然也没什么朋友走动。
他的家全部是画。连床上都是画与颜料,要用家具需要到画中去寻。家中的电器都是父母留下的,包括一部25英寸的彩电,其它什么电脑、手机都没有。原有的座机也因欠费停机了。
床头的壁上贴有一幅裸体少女的油画,那是他在美院读书时画的一幅人体模特。
那是他第一次画人体模特,模特儿是东北的一位农村姑娘,只有十七八岁,这是学院有史以来请到的年龄最小的模特。每个班只选拔出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作为代表参加。其余都是老师与教授。少女略带羞涩,赤身裸体地坐在画台上,她全身只有左手手腕上戴了一个玉镯儿。他当时被她美丽无比的少女胴体吸引住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便走上前去,当着老师与几十个美院学生的面在她洁白坚挺的乳房上摸了一下。
这一下触犯了天条,那场课自然是取消了,而且这件事作为丑闻在美术界引起了轰动。如果当时少女又哭又闹,林儿忆有可能被当作流氓罪判刑。所幸她没有闹。她说她并不认为他有什么不尊重与羞辱她的地方,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动作,所以她不生气,没提什么要求,并且宽容了这位稚气未脱的美院学生。她安慰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是她对他说的惟一一句话。这句话也永远铭刻在了他的心里。
但林儿忆没能逃脱惩罚,他不但被学校开除,而且被关押到公安局,而且这一关就是三年,三年的时间没有审讯他,也没有给他定罪,纯粹是坐了三年聋子班房。这件事把他搞得众叛亲离,好友疏远,还不乏反戈与落井下石者。
三年后,林儿忆被无罪释放。回到家里,他看到了那幅没画完的人体画,父母说是一位北方姑娘在三年前送来的。后来,他根据心中的少女形象完成了这幅画,并特意在她的胸前画了一颗痣。他将这幅人体模特取名《美丽的玉镯儿》。在他心目中,玉镯儿就是少女的名字。
不作画的时候,林儿忆就注视着墙上的玉镯儿。暗淡中她眼睛会闪烁,像天际的星星,照亮黑夜。接下来她便有了精神和神态,她就被他看活了……这时,玉镯儿就会像童话中的田螺姑娘一样从画中走出来……
太美了,画家在画前伫立良久,感叹道。
林儿忆的父母也没责怪儿子,尤其是母亲,事发后她就到学校来看了儿子,她心疼地摸着儿子的头说:“没关系,儿子。只是那位农村姑娘,你向她道谢了吗?”林儿忆摇摇头说:“没。”母亲说:“你应该感谢她,对她说一声谢谢。”
“没关系”。恰恰是与这件事最有关系的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女人对他说“没关系”。而那些与之真正无丝毫关系的人,却全都认为有关系,而且,关系重大……“没关系”这三个字从此就烙在了林儿忆的心中……除了母亲,他尤其忘不了另一个对他说“没关系”的人,那就是玉镯儿。他想念她。想她的美丽的胴体,想她的善良以及她说的“没关系”,后悔没向她道一声谢谢。后来渐渐地一闭上眼睛,这位北方少女就出现在眼前。还有几次,他在梦中回到了美院的画室,梦见玉镯儿在对他笑……他想她,日益深刻,一想十年。
林儿忆也不是全不出门,但一般是晚上活动。而且尽量拣人少的地方走。
这天,夜已经很深了,林儿忆方才从郊外往回走。途中,他必须在一座立交桥的桥下经过。这天他经过路桥的时候,下面很黑,没有路灯。因为晚,桥上只是偶然有一辆车通过,它像流星,从天际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在林儿忆眼前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便像陨石一样消逝了。而这时,桥墩下反而会更黑。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两个发亮的小圆点,先是一怔,继而明白是一对眼睛。他有点害怕,因为这个黑暗的地方不像他家里的黑屋子,他那么了如指掌,便下意识地咳了一下。但他毕竟是对黑比较习惯了的,他这时已看清,这不是那种邪恶的眼神,而是一种善良的目光,这种把握对一个画家来说是小菜一碟,绝对准确。
果然,他看清了,是一个女乞丐。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将一张纸币递给她,但她没有接。再细看,他便发现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是精神上有点毛病,可不是,否则像她这种年青姑娘怎么会流落街头呢?
“你要吗,去买点吃的?”他问。女乞丐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但她笑了,像非洲人,一排洁白的牙齿,同样在黑暗中发着光。不过那种笑却只是一种笑的形式,似乎并没有什么内容。
多可惜呀,他叹息着离开去。
回到家里,他准备洗涮一下睡觉。这时有人敲门。他这里除开字画店的涂老板看画来过两回之外,从来没人来过,这么晚了,会有谁来敲门呢?“谁呀?”他问。没人回答。那人又敲了两下。他试着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吃了一惊,居然是刚才在桥墩下见到的女乞丐。
“你……找错门了吧?”他半天挤出这么句话。
女乞丐不回答,只是微微地笑。因为走廊上有感应灯,这次他看清了她那排发光的牙齿,排列整齐而小巧精致,像洁白的珍珠。
她欲进门,他说:“你不能进来的……我们不认识呀。”
她退了一下,就站在原地,仍是微微地笑。
“真的,你不能进来,对不起……”他说着,便轻轻地将门关上。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把耳朵轻轻地贴着门听,看她走了没有?她没走。
林儿忆想,她可能是饿了,找他来要点吃的吧。便又打开门,伸出头去对她说,你等着,我给你吃的!他重又掩上门,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馒头,端出来给她。她一把便抓过去,那雪白的馒头上已经印上了一个墨黑的手掌印。她那手哟,简直比煤炭还黑。他说,等等,洗洗手吧,他迅速从她手里夺过馒头,去里面打了一盆水。
但她不洗。他把她的手放在盆子里,替她胡乱洗了两下,那盆水便成了墨水……他转身去拿卫生纸,但她已经在身上擦了,反而把手擦得更脏了。他将干净的那个馒头给他,替她剥去脏馒头上的“皮”,但她在吃完馒头的“肉”后,又把盘子里的“皮”塞到了口里……
见她这么饿,林儿忆又给她煮了两个鸡蛋。她也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他又在家里搜了一些吃的给她,饼干、糖果之类。问:“你吃饱了吗?”
她照例笑,满是污垢的脸上,露出发亮的眼睛与洁白的牙齿。
“不早了,我要睡觉了,你也去睡吧。”他说罢,轻轻地关上门。但转念一想,她到哪去睡呢?立交桥下?那儿怎么睡哟,一个女孩子家……
她好像并没有走,他贴着门听,她似乎在嘤嘤地啜泣。
他只得重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