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总绷着一张阴霾的脸,接着几天的阴雨,让人感到透不过气般的窒息,病房显得越发的阴湿,空气中不但有医院特别的来苏味,还透着深深的霉臭味,仿佛整个病房,整个人都长了一层霉菌。
“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瞎子将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杯里的茶叶也跟着发气般地四处飞溅。
“李主任,你老人家不要生气,你的伤口好得很快,医生说,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回去了,你这样生气,不利于病情的恢复,当然……”
“别说了,别说了,懒得听你那一套。”
瞎子将身子车过去对着墙壁,把冰冷的背和屁股甩给了忙着收拾茶杯的王三。
自从那天查房后,瞎子过得很不舒心,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深深地压着他,压得他心里慌慌的、堵堵的,那个魁梧高大、透着威严、好像有些来头的身影固执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那个深深的、阴冷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像一团不祥的乌云,像一个不散的幽灵,固执地笼罩在瞎子的脑海里,让他总是感到不寒而栗。
的确,正如瞎子所担忧的那样,那个好像有些来头的大人物就是个大人物,他对瞎子很不利,简直就是要了瞎子的命,他是上帝留给瞎子的最后克星。
他姓刘,叫铁锁,与解放军某部军区司令有亲戚关系。
刘铁锁从小跟父亲学医,在镇上早就小有名气。那一年,被土匪强抢上山给一个生病的土匪治病,从此没有回成家,当了这些土匪的医生。
他亲眼目睹了李越松子山认弟的那一幕,亲身经历了松子山战役的前前后后,他当了解放军的俘虏。审问他时,他讲出了自己的身世,又报出了那位解放军某部军区司令的姓名以及与之的关系。证明一切都是事实后,刘铁锁从此参加了解放军,当了解放军的医生,转业后,在省卫生部任要职。
多年以前的事,过了也就过了,谁也不会这么牢牢地记着给自己过不去。可是,这是老天的安排吗?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遇见这个他想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人。
那天到医院检查工作,竟是鬼使神差般地感到要出什么事,他的脸阴沉着,那些陪同的医务人员也如同惊弓之鸟,处处小心翼翼,唯恐哪个地方处理得不好会引燃导火索,直到他发现了李靖时,他莫名的感觉才得已消失。
他去给李靖查身体,只是为了证实他脖子上的那颗红痣。当他看见那颗红痣时,仿佛一股热血要冲出他的胸腔,顿感有一种要崩裂般的疼痛,他的手也禁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一点握不住那小小的听针器,他在心中痛苦地呼唤着:“天啊!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为什么呀?!”
一切都证实了他就是李靖,刘铁锁的的眼前不禁又闪现出了松子山战斗的惨烈,脑海中不禁又回荡着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的形像和他们高喊报仇的声音……
刘铁锁检查完工作后,神秘失终了两天,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了。
“这是怎么搞的?!这是谁搞的?!”瞎子暴跳如雷的声音。
病愈返回的瞎子,发现门已经被封了,封条上仍然歪歪扭扭地写着“某某革委会封”几个大字。
“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对革命有功的老革命?不行!我要上告!我要找张部长去告你们!”
是的,这么多年来,瞎子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凭他能见风使舵的手段,凭他在松子山之战中耍的小把戏,骗过了张部长,让张部长一直把他认为是大义灭亲的勇士,使张部长一直成了他瞎子的蔽阴大树。
“我要上告!我现在就要去上告!只要我瞎子还没有死,你们就谁也别想把我怎样!”
瞎子完全气得变了样子,脸涨红得成了一付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冒出有一寸高,穿过他猪肝色的脸,一直延伸到他稀疏的发根,额上渗出颗颗豌豆大的汗珠。
“李主任,你不要这么激动,这对你的身体不好!”王三没有想到李主任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傻傻的不知如何是好。
“想走吗?我们正要到重庆去接你哩,你回来得很及时呀!”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是一张陌生的脸,这陌生的面孔带着不屑的表情,他的后面还跟着一大帮红卫兵,他们像突然出现的天兵天将,将瞎子团团围住。
“你们要干什么?”瞎子惊恐万状。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王三不知所措。
“不关你的事,各人回去做你的饭。”
“李主任,我走了哈。”
看着王三离去的背影,瞎子最后的一点希望消失在无依无恋的暗谈目光之中。
“走!押到人民大会堂!马上召开公审现场大会!”
人民大会堂是由原来的川剧院改成的,台子很高,台下是露天坝子,瞎子被五花大绑地押着从街上游行来到了人民大会堂,他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眯缝着双眼朝台下看,坝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他认识的街坊,也有他不认识的农民,人流还在不断地往里面挤,小孩子被挤得哭起来,女人们急得大呼小叫:
“长眼睛没有?这里有个小孩!”
“哎哟!你踩倒老子的脚了!”
……
“打倒隐藏在革命阵营中的反革命分子!”
“坚决揪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李靖!”
“打倒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李靖!”
公审会开始了,口号声、叫骂声响成一团。
固定不变的审问程式开始:
“你是不是叫李靖?”
“是!”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土匪哥哥叫李越?”
“是!”
“你是不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是!”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什么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教导我们说什么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你给大家说你是什么?”
“我说我说,我是李靖,我是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我是个反动的东西,你不打,我就不倒,我混进革命几十年,等待时机,企图颠覆无产阶级革命政权,企图专无产阶级的政,但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的阴谋不可能得逞,永远也不会得逞,我只有被砸烂狗头,再被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坚决保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
“谁要想推翻无产阶级就砸烂谁的狗头!”
……
台下又响起了群情激奋的口号,瞎子觉得脑壳一阵“嗡嗡”响,眼前一黑,浑身一软,像堆烂泥似地滩了下去。
“少装死!起来!”站在瞎子旁边的红卫兵狠狠地把瞎子提了起来,瞎子这一起来,眼前的情境全变了,台下的群众全变成了身着绿装的红卫兵,他们挥动着红宝书,打着欢迎他归来的横幅标语,正等待着他检阅,正等着他作报告。
他干咳了两声,用手在嘴上接着吐出的口水,往头上一抹,“别扶着我!”他甩开架着他的两个红卫兵,精神抖擞地往台前一站,声音宏亮地大声讲道:
“亲爱的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党中央,我代表毛主席,向你们致以最亲切的最友好的问候,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讲,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但是,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
“哈哈哈……”台下一阵接一阵的大笑。
“他疯了。”一个红卫兵对另一个说。
“装疯!这就是阶级敌人惯用的手法,我们千万不可麻痹大意,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