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了一段时间之后,余严冬的小舟在浅水处停了下来,余严冬也不再前行,而是回头望向北方。此时东方渐渐发白,朝阳升起,大雾也完全散去了,此处离得战场甚远,已经看不见义军战舰被焚烧后的废墟了。放眼望去,四下里都是一片汪洋,没有了农田,也没有了村庄,只有树木在水中孤零零地立着。朝阳映照下,水面波光粼粼,甚是好看。以往这个时间,应该是农夫们下地劳作的时候,但是此时却是一番死寂,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寥寥。只有不时响起的哀号声,还有从上游不时飘下来的尸首和残破的兵器,它们告诉余严冬时间并没有静止。
余严冬拾起顺水飘下的一只长枪,当做船篙撑起小舟,又向上游驶去。行驶了近一个时辰,余严冬已能看见那被燃烧成一堆焦炭的义军巨舰了。那焦炭被水流冲击下,似乎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但是宋军士兵丝毫不以为意,驾着小舟围着废墟转来转去,不时爆发出欢呼声。他们是应该欢呼,因为他们打了大胜仗,肯定会有封赏。古今往来,多有战事借水获胜,并不足为奇。但是这汴河水固然覆灭了义军,却也覆灭了汴河两岸多少百姓?
几人欢笑几人哭,到最后,输的都是百姓人家。
余严冬回到京城中,京城此时已得到剿灭贼寇的战报,城墙上张灯结彩,一片欢喜雀跃的景象。余严冬却觉得心灰意冷。
余严冬正要准备进城去,却有一乘轿子一旁的树后穿出,带着轿子前行的却是一名老仆人。那老仆人弓着身子,不停地四下张望,他看了余严冬一眼,两眼放光,小跑着向余严冬而来,站在余严冬面前低声道:“阁下可是余严冬余大人?”
余严冬虽然不知这鬼鬼祟祟的老仆是何人,心中疑惑,但是还是点头应了。那老仆登时喜道:“余大人切莫惊慌,老仆是上官修上官大人的家奴,奉上官大人的命令,在此守候余大人的。”余严冬奇道:“等我?所为何事?”老仆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余大人先上轿再说,我家上官大人在府中等你。”说着便招呼轿子快快过来。余严冬略一沉吟,便上了轿子。那老仆放下轿帘,又四下张望了一番,便带着轿子进城去。行了一段路,余严冬倒也认得这的确是去上官修大人府邸的路。
待到了上官府,轿子却转走偏门进府中去。老仆将余严冬带到偏厅中,道:“余大人在此稍后,我家大人随后便来。”便匆匆走开了。不一会,上官修进偏厅来,却是一脸惶恐之色。余严冬看见上官修,笑道:“上官大人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要见在下怎么也这等鬼祟?”上官修连忙掩了房门,方才向余严冬道:“余大人,你可真是不小心,要不是我早准备轿子在京城外等你,恐怕你现在就被抓住蹲在牢里了!”余严冬一怔,道:“牢里?怎么回事?上官大人可否明言?”上官修道:“余大人你可不知道,那日你离开京城之后,数日不归,皇上忧心忡忡,王旦那厮便向皇上说你与那反贼头领交情非浅,定是投了反贼,叛了皇上。皇上便下旨说你叛国投敌,将你家抄了,诛连了你余氏一族,还四处张贴布告,要拿你呢!”余严冬哈哈大笑:“上官大人可真会说笑,在下这才离开京城不过六七日而已,怎么可能就成了皇上要拿的通缉犯。我走之时,皇上刚封在下为相!”上官修奇道:“我只知皇上遣你你寻义军讲和,皇上封你为相一事,我们怎么从未听说过?皇上不是早将你的尚书之位革了么?”余严冬奇道:“你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余家几世为官,辅佐三位皇帝,对大宋向来忠心耿耿,皇上岂能这等胡来,在下可不信。”上官修森然道:“不信便罢,若不信我,你便去余府看看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余严冬见上官修说得真切,倒不像作假,便道:“那在下先回府看看再说。”当下便要告辞。上官修连忙拉住他,道:“余大人就算要回去,也得打扮一番,要是被人认出身份,可不得了。”余严冬略一沉吟,便同意了。上官修让下人取来一身粗布衣衫给余严冬换了,又给余严冬戴了一顶斗笠,道:“这般前去,方才安全些,早去早回,切不可与人相争。”
余严冬出得上官府,便直接往余府而去。当他来到余府门前,却是大吃一惊。余府的大门已经被贴了封条,两名禁军士兵正搭着梯子,去取余府大门的牌匾。余严冬登时勃然大怒,正想上去将这二人拿下丢将出去,但是一迈步,随即又收回脚步来。因为他发现那余府门口,正张贴着他的画像。余严冬定睛一看,却见那画像下面的字写着:“反贼余严冬,勾结天道盟逆反朝廷,现已畏罪潜逃,如有见此人者,报知官府,重赏千金。”
看来上官修所说是真,余严冬克制住自己的心情,转到后院院墙边,纵身一跃,跃上房顶。余严冬放眼望去,却见府中一片狼藉,杂乱不堪,偌大的余府空无一人。自己才走得几日,竟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家中财物书籍余严冬都不记挂在心上,他记挂的只是一样东西而已。余严冬落进府中去,转到祠堂前,要去取父亲的灵位。但是祠堂已是破烂不堪,东西都被砸烂,连父亲的画像也被撕碎焚烧了些许。余严冬强忍怒气,寻找父亲的灵位,但是怎么找都找寻不到。余严冬顿感心中绞痛,双手握拳,双目之中似连火也喷出来了。
余严冬离开余府,又回到了上官府。上官修正在厅中等他,见他回来,连忙来问:“余大人可曾看见?”余严冬点了点头。上官修道:“这就对了,久待不妙,你还是快快离开京城吧!”余严冬道:“不,我得去找皇上当面问个清楚,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皇上派出去向义军求和的,怎么变成了反贼?”上官修道:“本官劝你还是不去为妙,走为上策!”余严冬道:“莫非你也相信我是反贼?”上官修苦笑道:“余大人,我们同朝为官十几年,你是何种品格我上官修最是了然。若是我相信你是反贼,又岂能在京城外布置下人拦你?”余严冬道:“吾之心可昭日月,若是我这般走了,那便真是反贼了。”上官修急道:“余大人,你好糊涂啊!皇上说你是反贼,你就是反贼,总不能是皇上错了吧?你若去宫中,皇上必定将你杀之后快,岂有其他出路?”
余严冬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我余家几世忠心为国,怎落得这等地步?”上官修叹道:“就是因为你们余家几世为官,权倾朝野,皇上不得不除掉你们余家这心腹大患。你瞧这满朝文武,谁不忌惮你余家三分?皇上不过是找个借口,将你余家除掉罢了!你是老相爷的爱子,老相爷为何称病回家,你总知道吧?”余严冬一怔,募地想起那日老父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来,那句“父亲我权倾朝野,皇上已有忌惮之心”他还记忆犹新。那日他听老父随口说来,似乎平淡无奇,当时并未多想。如今余家一败涂地,余严冬此刻想来,方觉脊生凉意。
上官修接着道:“余大人也莫心生郁结,伴君如伴虎,一朝得意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朝失意枷锁加身诛灭九族,咱们这些官场上的人,都瞧得真了。为官者,明哲保身足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露锋芒,厮混一生,方才能保全自身啊!”
上官修一席话,让余严冬登时感觉心若死灰。他勉强向上官修笑了笑,行礼道:“上官大人,此次多谢你相救,在下这便告辞了。”上官修命下人取来银子,余严冬推辞道:“如今孑然一身,已无需太多银两,上官大人的好意,余严冬心领了。”
余严冬离开上官府,又转到余府门前,看着那等破败场景,余严冬突然想起那一日,厉睫玉所说的那首诗来:
“功名利禄尽归尘,是非成败转头空。回首不过弹指间,一场惊梦笑谈中。”
那一日,厉睫玉对他莞然笑道:“严冬,你又何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