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迅拿走了最后一张“全家福“。他跟谈越说：”家里已经没有全家福了，你有空再去晒一张吧。”

    双铭中学的操场上，锣鼓喧天，学校为去天凌插队的学生们送行。

    大卡车开动了。在驶入学校门前马路的拐弯处，车厢里的二十六个人扯下了戴在胸前的大红花，抛上了空中。大红花在空中翻滚着，然后落在了路边、落在了马路上，在风中摇曳着它们依然艳丽的花瓣。

    站在车厢尾部的谈迅，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正牵着谈宙，谈定站在她的身边，在默默的注视着卡车的离开，注视着儿子的离开，然后挥了挥手……

    谈迅在车上看见，谈宙在喊着什么，也许是“三哥再见！”吧。于是他默默的说：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弟妹；再见了，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

    车上的人都沉默不语。忽然，有人轻声的唱了起来：

    “我的家在南方越江边上，

    那里我有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久依陆’、‘久依陆’，

    ……”

    这是用《松花江上》稍作改动的歌。慢慢的，一车人跟着唱了起来：

    “……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在一堂？”

    谈迅打量着车上的26个人，六个是“一幺幺”班的：自己还有文宗、覃剑凝，另外三个是女的，叫仲圆圆、王蕊和张卉；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几个是原来就认识的：乐柯和成大江，是小学同班同学，乐柯是当时的班长；裘彪、晏涌和洪茜是省局大院的。

    有人提议道：“我们26个人，从今天起就同命相连了，大家自我介绍一下，认识认识，见面也好打个招呼啊。”

    谈迅扫了提议人一眼，只见他个子高大、壮实，倒也白净，脸上堆满了笑容。谈迅只知道他喜欢打篮球，在“复课闹革命”的那段时间里，曾经是校队的一员。

    那人继续说道：“我叫连岳，连续的连，山岳的岳。”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瘦高个、略带腼腆的大男孩说：“他叫盘山，盘古的盘，山峰的山。我们两个都是市立医院的。”

    谈迅笑道：“呵呵，连岳盘山，连盘山岳；盘山连岳，盘岳连山。还都是市立医院的，是不是你们的爹妈生你们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给你们起了这两个名字？”

    一阵笑声在沉闷的车厢响起，冲淡了大家与家人、故土离别的愁情。

    “那倒没有。我爸是药房的，他爸是院长、技术权威，商量不到一起去。”连岳大大咧咧的说道。

    盘山有点不好意思：“技术权威前面还要加上几个字才对。”

    “哪几个字？”谈迅好奇的问道。

    “要加上‘资产阶级反动的’这七个字才准确。”盘山倒也直言不讳。

    谈迅回过头问连岳：“廖逸你应该认识吧？”

    “都在一个宿舍住的，怎么不认识？他爸也是药房的，不过是在西药房。他不是得了骨髓炎啰，所以就不用插队了。”连岳答道。

    自我介绍完毕，谈迅发现，26个人里，家在省直机关的占了大多数，张卉和张芹竟是亲姐妹。

    不久，大家又重新陷入了对今后前途迷茫的惆怅之中，又不知不觉的都坐着睡着了……

    经过在沙石路上近十个小时的跋涉，卡车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停下了。

    “下车了！”一个声音把大伙从梦中唤醒。

    “到了？”仲圆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

    张卉吐了一口满是泥沙的唾沫，说：“那有那么快啊，出发前，说是第三天才能到的。”

    仲圆圆定了定神，忽然指着大伙大笑了起来：“哈哈哈！都变成‘白毛女’、‘白毛男’了！”

    下了车的一行人就着微弱的灯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每个人的身上都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头发、眉毛像是染上了一层霜花，简直就是一副老头、老太太的模样；挂在车厢两侧的大幅标语，已经被一路扬起的尘土所覆盖，变得面目全非了。

    谈迅用手往头上、身上一阵乱拍，一股尘烟“呼”地飞散开来。

    “大家都跟我来。”一个中年男子大声招呼着。大伙跟着他来到一个礼堂门前：“我是地委派过来接待你们的，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休息。很不好意思，这里的条件不好，只能打地铺了。”他又指了指礼堂的侧边，说：“那里有水，你们就将就一下，洗完了我带你们去吃饭。”

    谈迅抬头看了一眼礼堂的大门，只见门楣上有一行用水泥做成的凸字：度采地区礼堂。礼堂里面吵吵嚷嚷的，看了已经有很多人进驻了。

    一行人打开礼堂侧边的一排水龙头匆匆洗了一把，就跟着那接待员来到礼堂旁边的食堂。

    “我们这里是老区、山区和少数民族地区，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有馒头加咸菜、冬瓜汤了。在农村，老百姓的主要口粮是玉米，白面馒头是吃不到的。”接待员介绍说。

    大家都饿了，也不管那么多，每人用筷子串了三、四个馒头，盛了一碗汤，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肚子问题。

    到了礼堂的指定位置，大伙打开背包，和衣就地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起床了！起床了！还要赶路呢！”谈迅被一阵急速的喊声叫醒。他打着哈欠，举起双手伸了一个懒腰，呼地翻身而起，很快打好了背包，洗漱完毕，用筷子串了一串馒头，一路走一路吃，来到卡车旁边，馒头也已经吃了两个。

    天，还是黑麻麻的，连星光都没有。卡车还是停在来时的位置，礼堂门口的微弱灯光还在亮着，一阵深秋的山风吹过，谈迅竟然感到了些许凉意。

    其他的人还在忙碌着，谈迅手中就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筷子了。他把背包往车上一扔，就上了车，一个人呆呆的坐着。过了好一会，一阵脚步声才由远而近，在卡车的旁边停了下来。

    “谈迅呢？怎么没看见他啊。”这是文宗在问。

    不知道是谁答了一句：“我看见他已经起来了，后来就不知道去哪了。”

    一个背包扔了上来，接着露出了一个人头，是连岳。

    “你们别找了，他在车上呢！”连岳喊道。

    谈迅说：“我早就上来了，谁像你们，婆婆妈妈的，半天都搞不清楚。”

    “想不到你的动作还挺快的啊。”文宗说道。

    谈迅笑笑：“如果真的是‘九一八’，我看你们谁都比我快。”

    车下有人问：“人都到齐了没有？”

    “没到的请举手！”裘彪的怪叫引起了一阵笑声。

    乐柯点了点人数：“到齐了！”

    “到齐了就开车。”

    卡车发动了，两道明亮的车灯，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却照亮不了远处朦朦胧胧的群山。

    天放亮了，卡车已经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发动机不时发出吃力的轰鸣，但是汽车的速度依然很慢。中午时分，卡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天凌县到了！下车吃饭。”

    一行人跳下车来，卡车停在了县城的车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离得很近，仿佛就在眼前，要仰视才能看得到高高的山顶。山脚是一条小河，清清的河水静静的流淌着。沿着河边是一条街道，街道两旁是低矮而破旧的民房。

    一个显得有点“尖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你们都到了，我是高岭公社管理插青的干事，姓卢，你们就叫我老卢好了。”谈迅朝来人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矮小而显得有点“返祖”的男人。老卢接着说：“公社派我来县城接你们，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