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梅庵有些时日了，我找师太讨了一身玄裳。每日早课都跟随庵内青尼一道参佛论法，不求参透入佛，但求静心。下午小憩后或与师太对弈，或听师太讲禅，或独自在后院抚琴。

    午后的落梅庵，在绵长的细雨中显得更加禅韵悠然。整座按秒都沉浸在氤氲的烟雾中，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红尘无关。与红尘无关的，也是仙佛所追求的境界。

    我自然不是仙，不是佛，不是皈依的青尼，亦不是遁世的隐者。只是尘寰滚滚中一粒沙，即使我想离开也无法做到，我有太多无法割舍，不过是个俗人罢了。所以这里的一切终究还是与我无关。

    春轩烟雨，愁绪如针，飘零落花，纷撒红尘。

    听雨打芭蕉，落花碾尘，心中慵懒。虽有怜香之心，却无拾香之意。这留人的雨，仿佛要将世间的尘泥洗净，却不知越洗越多，那些原本看不到的尘埃在雨中流离，分散在每个喧闹与寂静的角落，而让我觉得干净透彻的是那湿润的青苔与落花。

    我就这样一直坐在窗边，沏一壶前明龙井。在缭绕的茶香中品味着这禅意绵绵的细雨。黄昏降临，雨终于停了。用过素斋后，我让晴霜将琴搬至后院水云亭内。

    徐徐的春风拂面。我看到了，又是上弦月，弯弯的月牙儿在静谧的夜空里，满含着清宁、温婉、神秘和柔亮。

    皓月当空，好风如水。

    盈盈而坐，素手抚上琴弦，只拨一下，仿佛挑动心扉。玲玲清音，似水流淌，瞬间如碧海潮生，珠倾玉坠，舒缓地落下，和那漫天的杏花一道飞舞。

    看着那一瓣瓣落于琴弦的杏花，我突然希望在这样的时刻，可以悄然的隐去，渐渐地淡去，淡到无痴无梦。融在这一片清朗的夜空，把繁华留给月华下那一簇簇尽态极妍的花朵。不自主地忆起那梅竹兰菊的风华，我感到自己的思想有些空渺，不知浮游在何处，有种难以言喻的清落。淡泊心，淡泊心……

    正当我思绪迷离之时，却闻得一声玉笛清扬而起。似白云出岫，自空山漫起，纷纷吹落了漫天的飞花，一瓣一瓣的芬芳落在我的发梢，落在我的衣袖，落在我的指端。

    我缓缓抬眉望去……

    一个身影自暗香疏影中走来，立于亭外，素净白袍，眉目俊朗，温润如玉，风度翩然。那眼神澄澈，如一潭清泉，仿佛能洞穿一切。见他横吹玉笛，衣袂如风。悠悠笛声舒缓有度，直抵人心。我在他的曲调里，感受着傲梅，逸兰，青竹，淡菊的各种姿态。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曲中寻知音，他竟可以用玉笛将我的四段心情吹彻得淋漓尽致。

    我手中的琴弦渐渐有了力度，沉浸在梅竹兰菊，清幽，淡远的意境里，似流水般的泠泠奏响。仿佛坠落云间雾海，幽谷仙缘。没有任何的过往可以侵扰我的思绪，可以阻断我的琴音。

    当一切音律都戛然而止，方才发现自己已屏住呼吸，沉醉在这春江流水般的弦乐中久久未曾醒来。

    我一回神，起身，看向那男子，见他眼眸变得深邃，仿佛浸着幽幽碧泉，看似清澈澄碧，却又深不见底。见我的目光扫向他，眸子里染上丝丝笑意，如星子般闪亮，唇角微微勾起。垂肩的发丝在清风中轻舞，清朗的面庞在月光下越发温润如白玉。

    “小径通幽处，姿仪月色笼；虚怀垂月露，高洁自清风。小姐可是此意？”

    我心中一动，初见之下，他竟能如此轻易地洞悉我的心情。“公子想必精通音律，已从我的琴声中听出我心之所念，又何必多次一问？”说着，转身准备离去。萍水相逢，注定只是过客，毋须多言。

    “小姐请留步，在下唐突了。望小姐不要见怪，敢问小姐方才谈的是何曲？”他向前追上两步。

    “此曲是小女子随心所奏，无谱无名。”我没有停下脚步，逃一般向亭外走去。

    “清明日想请小姐来此听一曲，不知小姐可愿意？”

    “多谢公子美意，只可惜小女子并非曲中知音。”身后脚步声没有再响起，但我感觉得到那道温润如水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我身后。

    走到法华院外，就见晴霜守候在院门口，翘首远盼，远远的见我自浓密的竹篁小径而来，赶紧迎上来：“小姐，家中来信，让小姐尽快赶去绝尘谷。小姐我们……”

    “明日向师太辞行后就启程吧。”

    “是，晴霜这便去安排。”

    我微微颔首，转身走进禅院。

    翌日，天空尚云翳朦朦，明月早已淡去幽幽清华，隐在了薄熹之中。窗外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在树梢上吟唱起来。从前，我总是在幻想着能化作那鸟儿，放歌山林，自由无碍。只是鸟儿当真没有任何束缚吗？

    又到了庵内青尼上早课的时辰了，我仍旧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月白衣衫，和晴霜一道到了大雄宝殿。众青尼正随了尘师太在吟颂经书：“……舍利子，彼岸无岸，强名无岸，岸无成岸，心止即岸。是故如来无定相，无往亦无来……舍利子，汝知如来有慧剑否，无也，如来依般若波罗蜜也。菩萨曰：否，如来有慧剑，有戒刀也，如来无慧剑，不识般若……”

    我静静地站在殿外一丛修竹的阴影里，腰间束带和裙裾在风中低舞。听着这梵唱和着晨钟重重飘出大殿，洒在庭院中。远却尘嚣，悠悠禅意盈满心怀，眼中一片空濛。

    吟诵声渐渐远去，沉寂在清风中，早课已经结束，青尼们都缓缓散去。天边一轮红日露出圆弧，朝云若霞，驱走了朦朦阴翳。见了尘师太正在殿内含笑看着我，我赶紧踏入殿内。

    殿内檀香袅袅，缭绕在那佛祖金身之侧，让那如来愈发显得慈眉善目。观自在，观花开花落；事事空，看云卷云舒。如此禅境，非俗人所能体悟。我跪在蒲团上，三拜如来，不为所求，但为所感。

    “听闻施主今日离庵，贫尼只想赠施主一句话，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云兮愚钝，不得其中真意，敢问师太此作何解？”

    “贫尼只想告诉施主，万事皆有定数，如果你违心而行，偏离了定数，转来转去，还是会回来。生如此，死亦如此，早就注定好了。既种因，则得果，来与不来，随心，随性，随缘，随你，凡事顺心顺理而为方可。”

    随心，随性，随缘么？“云兮省得，多谢师太教诲。”

    “那贫尼恕不远送了，愿施主一路平安，阿弥陀佛。”师太双手合十道。

    “若得再次南下，云兮必会前来拜访，师太留步。”向了尘师太深深一揖后，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