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奉安,却在将近十二岁时才第一次真正看见它的面容。我像一个纯粹的陌生人,畏首畏脚地造巡于那晚奉安城狂放情趣的边缘,慌张地面对市井呈予我的声势浩大的热情。我那在宫里称得上蓬勃的想象力第一次遭受了惊讶,因为现实已超越了想象使它变得乏味而苍白。我的子民们隐藏在各式动人的面具下,像对待邻家的女孩儿那样友善地同他们的公主开着亲切的玩笑……
而今,同一天,我又站在了这个城池的御街上。凤阁龙都郁嵯峨,十里楼台艳绮罗。九衢门外,朱门红墙,杨柳飞花,整个奉安城浸染在一片流光溢彩的锦绣繁华之中。夜色烟波如墨,似流水潺潺。
轻扬的烟尘夹杂着珠粉的气息在街巷肆意铺展。朱雀街上香车宝马,行人如织,络绎不绝,有卖字画的老者,有表演绝技的艺人,有称骨相面的术士。今日是京城里的花魁选秀,奉安城内二十一家歌舞坊,都会有当红女子参选,毓津阁外已是人山人海的沸腾声。
前排的雅座坐着的都是奉安城内的官宦世家,不乏王公子弟与才子名士。而我,一袭秋香男子长袍,手执折扇,也在前排,以户部侍郎朋友的身份坐在文澈右侧。身后站着小厮打扮的西竹,梧雨和子音,这两个丫头在我从勤政殿回来到出宫一直百般恳求,说也要来看看这繁喧之景,我拗不过她们便让她们也换了装同我一道出来。而子音是我的侍卫,在宫外需守在我身旁。
东风涤荡,晴川河边的杨柳袅娜生烟。画舫排成长龙,连画舫上也站满了人,热闹非凡。
前来参选的歌伎站在一排,只听见一个尖细的嗓音喊道:“今日又是我们奉安城一年一度的选花魁之日,承蒙各位大人抬爱,让我们这些烟花柳巷的姑娘也有展示才貌的机会。在场的王公贵胄,公子名士就细睹姑娘们的风采了,选出今日花魁,给各位大人怡情,也算是聊寄风雅了。”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
“公子,这是映雪楼的妈妈,去年的花魁就是出自她家,所以今年她得了这主持的权力。”文澈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
“嗯。”我没有回头,摇摇手中的折扇,继续看着台上。
只听见那映雪楼的妈妈大声喊道:“比赛就此开始,请姑娘们按各自顺序展示才艺了,映雪楼头牌画扇姑娘。”
这时一个女子踏上前来,仔细的打量着她,一袭桃红裙装,身形婀娜,梳一个双环髻,插一只凤凰金钗,流珠摇曳。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一串红宝石坠子。见她眉黛间自有一种风流韵致,气度雍容高雅。我勾唇浅笑,好一个惊艳倾城的烟花女子。
画扇朝大家微微福了身,优雅地坐下,面前已有侍从为她摆好古筝。她轻拂缥缈的衣袖,玉指莹润,刚落到弦上,已是惊心。瞬间清泉流淌,淙淙泠泠,似行云流水一般。我心中暗赞,琴艺如此高超,只怕少有人敌。
一曲奏罢,直见画扇起身,案前早已设好了笔墨,她轻蘸玉墨,似春风铺展,明月莹怀,转瞬间一首竹枝词已挥洒出来,若梨花坠雪,蝴蝶纷飞。
妈妈顷刻间已将画扇的字夹于身后连好的丝线上,墨香随风倾洒,更显得字体风流飘逸。我定睛一看:一树红香一度春,几多幽客几逡巡。桃花看过千人面,可认侬家是故人?婉转生动,风韵天然,似有寄意,却翩然盈巧。
我以折扇遮面,“文澈,这个女子便是往届的花魁?”
“是,这位画扇姑娘已是三年的花魁得主了。公子有何看法?”
我抿唇一笑,再不做声,看着台上。
画扇这领头一举,后面的人想要超越怕是难了。
“下一个迷月渡的沐瑶姑娘。”
话音刚落,只见台上一个女子已舞动水袖,在台上似彩蝶蹁跹,瞬间天上微云轻卷,波中碎影摇荡,飞花弄露,不胜妩媚。
一支舞毕,只见她海棠娇靥,梨花雪面,如会草长莺飞意,似融燕子归雨时。侧头望去,台下的看客,已是醉眼迷离,心扉荡漾,连文澈都有一丝愣怔。
我理袍起身,折扇轻点压住文澈正欲站起的身子:“你们就在这里看着,我一会儿就回。”
我只将子音带着,绕过了热闹非凡的台子,向后院行去。阁前沸腾喧闹,这后院却是安静如常,越向里行越是静谧。曲径通幽,淡淡的月光洒在亭轩上,竟有几分脱尘的意味,想设计这后院的也是独具匠心了。
心情略带着愉悦踏在雨石小路上,行至一丛假山出处,隐隐一线人声飘入耳中,我轻轻顿足。
“……我很好,公子呢?”这是画扇的声音,我本是来寻她,现在看来她有旧识在旁,打扰她多有不敬,我转身提步欲走。
“清一向随意,无甚不妥。今日才知画扇姑娘原来已经在京城那么多年了,当年令尊令慈突然去世,恰逢我游历在外。后来回家方才听闻此事,派人四处去打听姑娘的下落,却是毫无音信,不然定会帮姑娘一把,姑娘日后有何打算?”我一惊,脚步再度停下,这声音……
“公子,愿意帮画扇么?”
“画扇姑娘是清的朋友,清自然是愿意帮的。”清雅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似在幽静的湖面洒下一滴水珠,悠悠荡漾开来。
“那公子可愿帮画扇赎身,让画扇在公子府上帮忙?”那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糯软。我心中微微一紧,竟有些不愿听到回答。
“清会帮姑娘赎身,在姑娘找到归宿以前,可以暂住在清的别院里。”心中漾起一丝酸疼,我自嘲一笑,这等心思为哪般?
我听到一阵清灵悦耳的笑声,“如此多谢公子了。只是公子一向喜欢四处云游,为何……”我无心再继续听下去,带着子音悄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