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夏夜,风来似沐。
看睡莲缓缓舒展,庭院里柳荫浓翠,蝉声阵阵,一时兴起,忍不住撩拨琴弦。玲玲清音,似玉坠珠倾,在寂夜的月央宫回旋,我启唇低声吟唱。
“菡萏初妍,柳荫浓垂绿,鸣蝉声透碧纱。轻颦顾影,慢抚琴弦,还怜云鬓簪花。暗叹韶华,怨峰峦重天,鸿雁平沙。幽咽悲笳,越关山,倦落客家……念春风柔情,雨驻云停,携归犹慕余霞。炉烟细细,花苑池亭,月夜烹茶。闲窗怅望,意难收,长空行斜。只芳心按许,萦系丝丝,流转天涯。”
一首《长相思慢》在微凉的夜色里流转,我是喜爱琴诗的,可以如此诉近衷肠,令人释怀透骨。
落寞,空寂,竹簟生凉,清歌绝欢。
“芳心暗许,萦系丝丝,流转天涯……兮儿可是有心上人了?”右侧传来一个甜糯温柔的声音。
低头看着指下冰弦,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的我微微一惊。从琴侧站起转过身,向庭院中那身影迎去:“母妃说笑了,这阙《长相思慢》不过是兮儿的一时之作,并无深意。”
宸贵妃脸上浮现出宠溺的笑容,牵过我的手,向殿内行去:“兮儿如今长大了,再过两年,恐怕母妃也留你不住了。”
“不会,兮儿会永远呆在宫里照顾母妃,不会离开。”我微愣,随即笑了笑。
宸贵妃眼中目光一黯“兮儿,你……”我假装没有察觉,引她到殿内坐下,端过几案上一个镂花水晶盘。“来,母妃,尝尝这个芙蓉叠络酥。这是兮儿从师娘那里学来的,司膳房可没有这道点心呢。本来准备明日去引章宫给母妃尝尝,可巧母妃今日就来了。母妃来试试兮儿的手艺如何?”她要说什么我怎会不知,只是当初了尘师太也说了,冥冥之中万事自有定数,该由我来承受的,即使我百般不愿也无法左右命运。
宸贵妃掩去黯然的神色,温柔的笑了笑:“兮儿做的自然好吃,母妃可要多吃一些了。”说着两指优雅地从盘内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含笑对我点头道:“兮儿如今越发像卿洛姐姐了,如此兰心蕙质,又才姿卓绝,她若能感知,一定很欣慰。”我微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从西竹手中接过锦帕擦了擦手,“将来若是……”
我又一次打断她:“母妃,兮儿的将来只会在这皇宫中。不会有如果,许多年前就已成定局,兮儿不能逃避也无处逃避。母妃不必替兮儿忧心,兮儿会过得很快乐。”宸贵妃低低地叹了一声,拢起眉头,满是心疼的看着我:“兮儿从小就将世事看得如此明晰,母妃反倒希望你过得糊涂些,得到一个女子该得到的一切。”
“母妃曾经说过,兮儿和母后一样不是寻常女子,自有不寻常的人生。这对兮儿而言,也许并非不是好事。”我指尖抚着坠在腰间的环佩,柔柔说道。
她又是一声叹息,臻首微摇。
闲闲地聊了几句后,宸贵妃就起驾回宫了。我站在大殿廊下看她远去的身影,久久没有移步,任微凉拂面。
不知站了多久,我启步向宫外走去。回头对西竹嘱咐了一句:“我出去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你们无需跟着。”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檐飞走兽,金铃碧瓦。这是历朝历代皇宫永远不变的景致。廊下,风灯似枯叶,被朔风一阵阵地吹起。
我站在凌霄殿的最高处,放眼望去,皇城尽在脚下。
十岁那年生辰,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父皇摒退了所有侍从,将我带至此处。那日,父皇抚着我的头顶说:“兮儿,十年前父皇曾经答应你母后。无论你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会由你自己选择你的人生,可是父皇不得不食言了。从今日起,你要好好看清楚你脚下的一切。”
我迷茫的看着父皇,父皇摘过盘旋于廊柱上的凌霄花插在我尚未梳髻的发髫上:“兮儿,原谅父皇,只能允你凌霄。”
自那一日开始,我的人生沿着另一个轨迹向前走去。
宫中当年目睹过母后风采的人都说我和母后很像,但惟有父皇知道,我和母后最像的并不是外貌,而是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母后当年为了父皇甘愿收了翅膀,在这皇城里陪伴父皇。而我,是天下皆知的怀月长公主,是这怀月的少主。我出生时的那些谶言注定我只能在这萧墙之中守望未来,即使尊贵如父皇,也无力改变我的命运。
十五岁及笄后,我就出宫前往绝尘谷。当年的绝尘谷谷主早已仙逝,我拜了现任谷主御流景为师。绝尘谷是怀月历代储君必到之地,绝尘谷弟子从不会轻意出谷,绝尘谷也不会随意收弟子。但每代储君都会亲自入谷拜绝尘谷谷主为师,在绝尘谷闭关修习,三年之内与外界音讯隔绝。习武学,练兵法,受驭人为君之术。而我,是怀月历史上第一个拜谷主为师的女子,也是第十六个踏入谷中的轩辕后裔。
我站在这凌霄宫里极目远眺,仿佛永远望不到这座皇城的宫墙。只看得见那一座座精美华丽的宫殿在黑夜中显得那般沉寂,给我一种蚀骨的寒凉。我眼中一派空濛,出了凌霄宫默默地向月央宫走去,所有的景致都化作虚无。
我将腰间的玉佩抓在手心,低头看着它。凤型的玉佩中在夜色中流光溢彩,凤身里光华隐隐流动,外面的玉环更是有着似水一般透亮的光泽,入手冰凉。这是我尚在襁褓时,母后佩在我身上的。那时母后是不是就已经预料到,她的女儿,会像这只凤凰一般,将一生都困在这个环中?
行走在幽径上浓黑的夜色将白日里那些极尽繁华的碧树琼花都染成了墨色,让人看不清晰,只听得到树下林间蝉儿催夜。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乎能将胸中所有的压抑都排出,然后快步回月央宫。远远地听到了内监打更的声音,子时三刻了,那些丫头们该担心了吧。
月央宫就在不远处了,我已经看到檐角悬挂的琉璃宫灯在微风中轻轻荡漾,我微微一笑,身边的寒凉好像被慢慢驱散。继续向那亮光走去。突然,我定住了脚步。
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手执玉笛,在月央宫外背对着我站着。院外的绢黄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一袭素袍柔和而清冷。我一直站在他身后,而他也始终没有挪动半步,痴痴地看着宫门。
一股莫名的心酸猛烈地冲击我的心房,心霎时开始丝丝缕缕地抽痛,让我觉得有些承受不住。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再也看不到这个身影。我无力地向后踉跄两步,转身欲离开。
“王爷?您……殿下!”西竹欣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不禁苦笑,缓缓转过身去。西竹提着裙子向我飞奔而来,她的身后那袭素白早已转过身来,入定般看着我。
“殿下您可回来了,奴婢们正准备去寻殿下呢”,突然她欢快的面庞染上焦急的神色:“殿下,你的面色怎么如此苍白?”说着她抓住我的手,“哎呀,殿下你的手也好冰,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我将视线拉回,握握她的手,无力地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说着目光瞥过那个一动未动的身影,他的脸暗在昏黄的灯光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目光清亮无比,直直地射向我,眸子里仿佛酝酿着一阵惊天骇地的风云,让我无处遁逃。
浑身的力气好像被瞬间抽尽,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就这样和他相互凝视着,视线在空中纠缠,不死不休……
良久,西竹似是不解的看看我,又转头看向那身素袍:“殿下?”
我回过神来,朝她勾了勾唇角:“走,回宫吧。”说罢抬腿向宫中走去。
他仍旧站在那里未动,我隔着几步看着他,忽略他眸中的神色,微微一笑:“清凌王深夜到此,若无要事就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