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夜校不上课，冬至到王胜家里玩。王胜在院子放把椅子，坐下来拉起了“苏三起解”，冬至随着琴声唱，院子很快招引来了大人小孩来听戏的。王胜为冬至伴奏，精神很投入，冬至唱的很用心。

    那时候在两人的眼里，阳光下的喜鹊桥，细雨过后的柳林，晨风中的潮雾，夕阳中的黄昏，白天的云卷云舒，夜间的月朗星稀……一切的一切，似乎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那时候两人只知道世上有人，不知道世上有鬼。只知道人厉害，不知道鬼比人更厉害，只知道鬼能把两个相爱的人拆散，不知道鬼也能把两个不想爱的人合在一起。

    爱情将两人的生命连成了共同体，王胜和冬至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俩商量好了，两家爹娘也同意了，计划明年上半年结婚，展望未来，两人都沉浸在恍若隔世的幸福之中……

    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俩定亲的第二年春天。

    夜，静的可怕，一切溶入了静谧之中。

    公社扩播喇叭里刚播放了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有中到大雨。预报真准，天气说变就变，夜空被阴霾遮住了大半，接着猝然响起了霹雳，一会儿哗啦哗啦地下起了大雨。

    天亮了，雨停了，又刮风了。街面上，墙角里，檐头上，瓦垄间，落下了柳絮，像似一场“春雪”。早饭后，村里来了工作组，组长姓王，组员姓赵。听说是公社派来帮助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

    大队办公室，灯火通明，工作组正在召开村党员干部会议，讨论如何开展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下简称社教）。

    1964年春，中共中央开展了全国性的社教活动，运动的目的旨在对全党全民进行一次社会主义教育，提高社会主义觉悟，坚定社会主义方向。开展运动的步骤，还是历次搞运动的那一套：一宣传，二发动，抓两头，带中间。

    党员干部会议开过之后，又开了几次有贫下中农代表参加的扩大会议。会议上，以半斤为首的一伙人，公开揭发老书记阶级立场不稳，阶级路线不清，为地主子弟当媒人，重用地主子弟当夜校教师，庇护冬天雪盗窃行为等等……

    工作组对喜鹊村的生产状况和阶级斗争的的形式有了初步的了解。工作组认为，老书记虽然有问题，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仍然是个好干部，可以进行批评教育，提高思想认识，使他真正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阵线上来。因此，在一次干部会议上，王组长指出，老书记的问题可以用温水洗澡的方式来解决，当然，写大字报也是可以的。不料，富有心计的半斤还真把王组长的那句“写大字报也是可以的”的话当成了“圣旨”了，立即行动了起来……

    别看半斤表面是个老好人，从不轻易得罪人，但在争权夺利中他却是翻脸不认人，毫不手软。他认为，多少年来，他为村里农业生产和治安工作做了大量的工作，而老书记只是指手画脚地说说话，点点头，什么也没干，凭什么他该当书记？凭什么该他凌驾于自己的头上，而自己凭什么就该当二把手？就该听他的？他不甘心，他认为机会来了，扳倒老书记的时候到了。

    他连夜写了十张大字报，揭发出老书记的全部“罪行”——其实应该说是错误。天不亮，人们就看见半斤在大队办公室西山墙上贴大字报。从大字报上，人们看见半斤以锐利的笔锋狠批了老书记的“罪行”，而且还抛砖引玉，连带着冬天雪也上了批判的黑名单：冬天雪作为贫农，先认地主婆为干亲家，让女儿叫地主婆干娘，后又将女儿许配给地主子弟……老书记作为党支部书记，明知冬天雪被地主婆拉下水了，非但不制止和揭发地主婆的阴谋，反而为地主子弟当起了媒人，同阶级敌人穿一条腿裤子，不仅如此，还包庇坏人，盗窃分子进拘留所是咎由自取，可是，老书记执意袒护，要求内部处理，后因国法难容，盗窃分子进了拘留所，老书记又到派出所为其求情……目前，老书记同阶级敌人和盗窃分子是一个鼻孔出气，从他身上看不到共产 党的形象了，他是一个变质的干部……最后那张大字报还旗帜鲜明地提出：像老书记这样的垃圾干部，早就应该下台了，不应该再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应该清理出干部队伍，让他靠边站……

    人们纷纷议论，这下完了，老书记的第一把金交椅可能要腾给半斤坐了……

    冬天雪看了大字报后，自知事情严重了，由于运动的压力，亲自找到王组长做了深刻的检讨，对自己因盗窃被拘留一事，认为是罪有应得，对女儿的婚事，他承认是头脑糊涂，阶级立场不稳，忘记自己是贫农，不该同地主婆认干亲家，更不该允许女儿嫁给自主子弟，他向王组长郑重表示了忏悔，说要坚决阻止女儿嫁给地主子弟，彻底断绝同阶级敌人的关系……

    王组长对冬天雪的检讨予以了肯定，鼓励他要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苦，要分清敌我，不要被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打倒，更不能同阶级敌人坐在一条板凳上，要站在广大贫下中农这一边，投身到社教运动，在运动中改造自己，提高自己……

    半斤的努力没有白费，工作组终于撤掉了老书记的职务，由半斤担任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及治安主任三个职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扳倒了老书记，当上了一把手。从此，老书记靠边站了，整个喜鹊村完全由半斤一人说了算。半斤一上任，马上撤掉了王胜夜校教师的职务，由姚好接替，还废止了文娱生活课，改上政治课。

    王胜被孤立了，邻人们很少理睬他了，即使在街上见面了，人们有的装着不认识低头而过，有的绕道而行避而不及。那时，人性的扭曲太可怕了，难得的是，冬至还像往常一样，见面总是先同他说话，说话时那瞬间的暖意令他心灵颤动，鼓起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变得谨小慎微了，不愿说话了，为了不给冬至惹麻烦，他不再同冬至搭腔了。半斤点名免了他的职，他觉得有种耻辱感，对他的打击很大，本是满腔热情想把夜校搞好，结果落了个免职的下场，他觉得这比打他骂他还难受，很丢人，抬不起头来，他认为一个人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和信任，是最大的悲哀。

    本来免职后，他不想去夜校学习了，他觉得那是个伤心的地方，但又怕被半斤抓住把柄，说他对免职心怀不满才拒不到夜校学习，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到夜校了。在夜校里，他一直在躲闪着冬至的目光，躲闪着每一个人的眼神，他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存在，也不希望人们知道喜鹊村还有他王胜这么个地主子弟。

    冬至当然理解王胜的痛苦。她没有变心，依然把王胜看成是已经定亲的未来丈夫，她主动接近王胜，有时有意想跟王胜坐在一起，王胜却知趣地离开她，像躲瘟疫样躲着她，这使冬至很难过。她不愿看到王胜如此自卑的样子，她很希望看到以前那个朝气蓬勃的王胜。她知道，王胜的免职完全是半斤对她和王胜的报复，半斤恨他俩定亲，对冬至不敢怎么样，因为冬至是贫农，对王胜就好说了，调理个地主子弟是轻而易举的。王胜干夜校教师本没有过错，成份不好也不是他的错，无故免职是不公正的，冬至认为，这不符合党的“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但她无力帮助王胜，只在心里恨半斤太坏，暗暗替王胜抱不平。

    这天中午，冬天雪喝了几杯酒，借酒发泄了心中的怨恨，“人倒霉了就是骚臭，连咸盐里也生蛆，小鬼也能刮旋风，半斤他算个什么东西？想不到我冬天雪堂堂男子汉，竟能栽到这个小人手里，真他妈的窝囊，”他右手擎着酒杯，左手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饭桌上。

    “爹，别生气了，跟小人生气犯不上，”冬至知道爹心里不舒坦，“不就是招了大字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字报也不是针对你的，半斤主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