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轮皓月从高高的东山露出了明媚的笑脸。

    大队办公室西山墙的黑影里，半斤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迅速往山墙上刷了几刷子浆糊，贴上了一张大字报就溜走了。

    清晨，出工的人们发现山墙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都聚过来看。原来这张大字报不是揭发阶级敌人罪行的，也不是批判走资派的，而是重翻了冬天雪的老账，题目是：揪出刑满释放分子冬天雪示众——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要擦亮眼睛，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咱村冬天雪一贯偷盗成性，他既然能偷地瓜苗卖，能偷猪崽子卖，谁能保证他没往家偷别的呢？他干饲料员多年了，谁能保证他没往家偷饲料喂猪呢？这些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是个蛆虫，让他干饲料员，岂不是引狼入室？我们不禁要问，当初走资派为什么要叫他干饲料员？冬天雪东窗事发后，走资派为什么要百般袒护他，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强烈要求革命会揪出冬天雪，要他老老实实交待问题，否则，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革命贫下中农。

    冬至看了大字报后，立即回家告诉娘，娘气的浑身颤栗，“你爹监也蹲了，饲养员也撤了，这还不够吗？怎么又翻弄出老账了，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是个头？这张大字报一定是半斤写的，咱家谁也没得罪，除了半斤，别人不能好意思这么伤天理。”

    “娘，咱家同武家到底是何冤何仇？为什么老是和咱家过不去？为什么老是不放过爹？”冬至也气的够呛。

    冬天雪也看了大字报，他的肺快气炸了，“半斤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对儿子女儿说，“说我偷饲料来家喂猪，全是望山捕影，胡说八道，嘴是他们的，随便说吧，说咱偷了也不怕，口说无凭，不用理他！”嘴上说不用理他，心里却恐慌的要命。

    吃早饭了，妻子将饭菜端到小炕桌上，冬天雪看也不看，倚着墙，叼着烟袋，瞪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吐出的一缕青烟呆呆地出神，脸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愁云。

    自从拘留回来，被撤了饲养员以后，他就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头儿，因为知道自己是派出所挂了号的人，是有底案的人，所以在干活和说话方面比较注意，尽可能不出差错，用他自己的话说，“怕共 产党对他老账新帐一齐算。”现在又招了大字报，更增加了思想压力。从他那黎黑的皮肤和瘦削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倔强劲了，看到的是黑白相间的头发和稀疏苍白的山羊胡子，还有那沧桑岁月留给他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冬天雪招了大字报以后，总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连累他们也跟着丢人显眼的。队上散工了，他不愿回家，老往自留地自留园里跑，拔拔草抓抓虫的找点活干，以此来打发时间。他有个想法，拘留那次，他已经忍受了一次最大的耻辱，如果这次再要他上台挨批斗，要他面对全村乡亲父老低头，他宁愿死，也不干，他不想屈着心承认自己往家偷饲料，也不想解释什么，反正不想忍受屈辱，不想上台亮相，否则只有一死。

    黄昏了，梯田的青稞翻腾出阵阵的清香，绚丽的晚霞炫耀着彩色的光芒，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人们，在回家的路上谈论起冬天雪招大字报的事，“等着吧，有好戏看了，冬天雪这次非挨斗不可……”

    “就招了一张大字报，不至于挨斗吧。”

    “那可不一定，别忘了，冬天雪可是坐过监的，想斗有案底的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冬天雪没有再招大字报。冬天雪自己安慰着自己，就凭一张大字报，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可能不用挨批斗了。

    天，洒下纷纷细雨，飘飘洒洒，清风卷起细雨，慢慢降入大地，大地显得格外绿，绿的像碧玉，绿的像翡翠。

    清风细雨中的喜鹊村，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际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们已经闻到了一股更浓的火药味。

    又是几天过去了，那张大字报虽然被雨淋过，还是那么显眼，还是那么清晰，只是偌大的一个山墙，就那么一张大字报显得孤零零的。

    人们对这张大字报早就看腻了，以为这又不知是哪位与冬天雪有隔阂的老兄吃饱了撑的，写了这么一张大字报。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人可以给别人写大字报，人人都有可能招上大字报。不管是谁，招了一张或者几张大字报是很平常的事……

    冬天雪不再忧心忡忡了，那颗恐慌的心慢慢恢复了平静。只有妻子依然担心，冬天雪劝妻子别担心，把心放宽，“别神神叨叨的整天价骡子放屁——自惊，我不会有事的。”

    冬至也认为这件事是雷声大，雨点小，爹也许真的不会有事的。

    夜，阴沉沉的，黑魆魆的，下半夜响起了劈雷，几道闪电过后，大雨从夜空倾斜而下……

    雨水将那张大字报淋了下来，山墙上只留下了浆糊的痕迹。

    一切都在半斤的算计之中——

    半斤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方案——由冬强砸王胜家，致使婚礼取消，迫使他俩离婚后，半斤又开始实施他的第二步方案——

    他先给冬天雪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向冬天雪发出威慑的警笛，起码要他知道，他是属于有污点有劣迹有案底的人，委员会随时可以对他进行批斗，还要冬天雪知道，他半斤是委员会主任，是村里最大权利的掌握者，虽然不能当一辈子官，但只要当一天官，就够你冬天雪受的，想什么时候斗你，就什么时候斗你，一切权利属于委员会，属于武半斤。

    半斤给冬天雪贴的这张大字报，一来是想给冬天雪洗一头雾水，让他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去猜测未来的命运，顺便看看冬家全家对这张大字报有什么反应，一来是想投石问路，听听群众的反应如何。

    这几天，半斤故意按兵不动，借机观察冬天雪全家人的脸上个个都是面色忧郁，神魂不定。

    半斤认为时机到了，找来了大嘴巴，再次去冬家为大郎提亲，“老妹子这次你去提亲，干脆说明是我托你去的，先别管冬家同意不同意，你只管去提亲就行了，下一步怎么做我自有安排。

    果然，冬天雪两口子的态度和上次大不一样——原因当然是惧怕半斤的权势，对大嘴巴的来意不敢直说拒绝，只是措词婉转，“年轻人的婚事，现在是自己说了算，爹娘只能起个参考意见，这事等以后问问她本人吧。”冬天雪对大嘴巴第一次露出了少有的温和。

    妻子怵了武家了，说话不敢像以前那么尖酸刻薄了，而是语气委婉地敷衍，“冬至不在家，等她回来了我问问她。”妻子满心的不愿意，还是装出了笑脸，“大嫂，有空还来啊。”

    大嘴巴立刻到了半斤家，兴致勃勃地将冬天雪两口子的态度大转变告诉了半斤，半斤听了暗暗高兴，心里想到了一个哲理：没有不爬杆的猴，不过是要多敲几遍锣罢了，他胸有成竹，对妻子说：“行，有门儿，冬至这小妞儿早晚是咱家大郎的了。”

    一向诡计多端的半斤，为了替儿子把冬至搞到手，精心设计了一整套方案。他对方案满怀信心，认为只要按照方案进行下去，很快，冬至就能成为他的儿媳妇了。

    妻子觉得这件事根本没有谱儿，“冬至就是不愿意，你还能用绳子把人家绑来了不成？”

    “她会愿意的，我有办法让她愿意。”半斤那么自信，那么有把握，“你呀，真是妇人之见，你等着吧，用不了几天，冬至她会自己送上门来。”

    妻子不相信，“你呀，别吹了，我才不信呢，冬至那么好的女孩儿会看上咱这个熊儿子？”

    “信不信由你，反正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