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回到娘家，娘觉得奇怪，“你怎么刚回去又回来了？”
“娘，我听说你病了，回来看看你。”
“你听谁说的，我根本没病。”不管怎么说，娘见女儿回来了，还是打心眼里高兴：“既然来家了，那就在家住几天再走吧。”
一连几天过去了，娘见冬至没有走的意思，就催着冬至早点回婆家，“冬至快回去吧，两口子吵架打仗算不了什么，白天打，晚上好，夫妻哪有隔夜之仇，等你以后生个一男半女的，大郎就会对你好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以后你们岁数大了，慢慢就会明白。”
“娘，我听你的，今晚我就回去。”
“哎，这就对了。”
烟雾稀疏，落日昏蒙。冬至离开了娘家，并没有回婆家，而是往村西头走去……
冬至一路走一路想，人总是要死的，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都是一样的。人死了就安静了，就没有烦恼了。她把自杀的地点选在村西头的小塘坝。小塘坝长年蓄水，水深丈余，平时人们常在这儿挑水浇园饮牲畜，夏天也是游泳爱好者的天然浴场。
云海浮月，寒气逼人，小塘坝阴森森的，冬至看见瓦黑的水面上结了冰，她怕冰层太厚，一头撞下去难以破冰落水。她捡起一块石头，往里使劲一抛，“嘭”的一声，石头击碎了冰层落入水中。这下放心了，冰层原来只是薄薄的一层，只要她纵身一跳，就能由水路直达天堂了……
她盘腿坐在坝顶上，思绪将她扯回了五年前。她没有忘记在婚前的那个难忘的晚上，在鸳鸯戏水的红包袱上，她把自己的身子和灵魂毫无保留地给了王胜，自以为可以从此心安理得的忘记他，结果不但没有忘记他，反而让自己埋下了伤痛的种子。虽为人妇，还是一门心思的想着王胜，她带着对王胜的思念，在死亡的婚姻里挣扎着，在这个浑浊的世界里跋涉着，她感到累了，她想脱离尘俗中的烦恼与痛苦。
入冬后，队上按人口给社员分麦地，由社员自行浇粪、尿，年底计酬。
王胜趁黄昏后，将厕所的粪尿全部挑到麦地，当他挑完了最后一担人粪尿，天已黑下来，因罐子太臭，他想到小塘坝刷一刷。
快到小塘坝了，他突然听见从小塘坝那儿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声，哭声在凄然的夜空里断断续续。这里黑灯瞎火的，是谁家的女人在哭？是不是想不开了。他的心不由得一震，不好！——有人要跳水了！他扔下罐子，朝着塘坝飞快地跑去……
凄迷的月光下，冬至在默默地向亲人诀别，她觉得最对不起爹娘，愧对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己还没来得及尽孝道，就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残忍。但她觉得对得起弟弟了，因为她最终是牺牲了自己的爱情成全了弟，让弟圆了当工人的梦想。最后一个对不起的就是王胜了，因为她没有兑现他“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的承诺：“王胜哥，对不起，我食言了，请原谅我。你我‘不能做同室亲，死后当为同穴尘’。我愿意在天堂等着你，天堂里是不会讲阶级斗争的，是没有成份论的，你我可以在那儿重新开始。”
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和对王胜的思念，带着对人间的留恋和太多的遗憾，带着那个年代留给她的未诉之怨，她闭上了眼睛，“爹、娘、弟、王胜哥，来世再见了。”然后纵身一跳……
王胜气喘吁吁地刚跑到坝顶，就看见那个苗条的身影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果然有人跳水了！他来不及多想，脱下大衣，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
她被救上来了——王胜看清楚了，他救得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冬至。
因为救的及时，冬至没喝太多的水，只是衣服被水浸透了，浑身冻得瑟瑟发抖，王胜将自己的棉大衣裹住了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大声呼唤，“冬至，你醒醒，我是王胜啊，你醒醒……”
呼唤了几声，没有反应，王胜这时想到了对溺水者应先空空水。立即让冬至趴在自己膝盖上，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她哇哇地吐了几口水，还好，她醒过来了……
冬至发现自己躺在了王胜的怀里，知道又是王胜救了她，“王胜哥……你……为什么要救我啊？”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王胜哥，放开我，你让我死吧……放开我……”
“你怎么又犯傻了？”王胜不想同她多说，他知道，冬至此时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取暖，他必须尽快把冬至送回家，为了争取时间，他抱着冬至不走小路，抄近直接走进坝后坡那片密密匝匝的树林里，他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左穿右插地很快走出了树林。
因为王胜也是被水浸了个透，唯有那件棉大衣是干的，给冬至裹着身子，自己咬牙忍着侵入肌骨的寒冷，一溜小跑地越过了田间的沟沟坎坎，心急火燎地往村子里赶。
冬至较前清醒多了，她知道身上裹着的是王胜那件棉大衣，她感觉到王胜连跑连颠地累地直喘，热泪顷刻淌满了她那湿漉漉的脸上，她于心不忍，“王胜哥，别焦急，你慢点走。”她有气无力地说：“王胜哥，谢谢你啊……”
“别说话，一会儿就到家了。”王胜的话一说完，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哎，你是想去婆家，还是回娘家？”
“我想到你家。”
王胜吃惊地停下了脚步，“啊，你怎么想到我家？”
“你不愿意吗？”听口气，冬至好像生气了。
“不不，我不是不愿意。”王胜委婉地解释，“我是觉得，到我家去不太……不太合适吧……”
“那好吧，”冬至哽咽着说，“我不去你家了，你再把我送回小塘坝吧……”
王胜一听，立即改口了，“好好，到我家去，到我家去。”王胜违心的答应了，他开始犯难了，这事让大郎知道了咋办？她为什么非要到自己家？不愿意回婆家了，回娘家也不行吗？”
扑通一声，王胜一脚踩空，两人一齐跌进路边齐腰的深沟里（沟里无水），王胜的身子正好压在了冬至的身上。王胜慌忙从冬至身上爬起来，连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王胜哥，我不怪你。”
王胜从深沟里抱起冬至，把冬至放在沟沿上，然后爬出水沟，又抱起了冬至。
就在两人刚才跌进水沟里的那一刻，冬至知道王胜不是故意的，但她却多希望王胜是故意的，希望王胜一直就这么压在她的身上……
冬至不再说话了，靠紧王胜的胸膛，闭上眼，眼角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进村后，王胜十分担心，怕被人发现他一个光棍夜里抱着别人的妻子，不论是何种原因，都是要大难临头的。好在天助，街上没有行人，连月亮也似有意将身躯隐在了稀薄的浮云后面，村里早已灯熄声寂。
那时，正是“文革”的顶峰时期，人们都知道夜里的世界是不太平的，很少有人在街上溜达，即使有人听见了王胜的跑步声了，也不会有闲心上街瞅瞅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顶门蒙头睡自己的觉吧。
王胜抱着冬至顺利的到家了。
娘和秀巧见王胜将水淋淋的冬至抱回了家，一时慌了神儿，当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娘同意留下冬至，“快快，把冬至放在热炕头上。”娘要秀巧快点找出自己的衣服，“王胜，你到外屋回避一下。”
娘同秀巧一起将冬至的湿衣服脱下了，用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了秀巧的衣服，为她盖上了被子。娘嘱咐秀巧到院子拿草为冬至烧炕（炕沿有洞口，专留烧炕用）取暖，草干火旺，不一会儿，屋里就暖烘烘的了。秀巧一边烧炕一边就着火为冬至烤着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