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走到自家门口，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那副刺眼的门联——红底白字，油漆喷印的行书体：打倒牛鬼蛇神，保卫红色政权，正当他为此疑惑不解时，秀巧开门出来了：“哥，他们放你回来了？”
“是啊，”王胜指指门联：“这是怎么回事？”秀巧告诉王胜，这是村里统一搞的，凡是“黑五类”家的街门上，都免费喷印了同样内容的门联，说这是上级的指示，这样做有利于加强对“黑五类”分子户的监督改造。还规定这副门联永远有效，春节或婚嫁时，不得往上张贴其它门联——原来如此！喷印这样的门联无非是让人们都知道这家人家成分不好，对其望而止步，这样也好，有了免费的门联，再也不用年年为贴门联而操心了，省钱省时省力，按照 “阿Q”的精神，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王胜终于知道，在他走的第五天夜里，娘因为他和冬至的事被批斗，娘也最终无法忍受批斗的折磨自杀了。他悲痛万分，对着娘的相片跪下了，声泪俱下：“娘，是我不孝，害你死的这么惨，儿子对不起娘了，请原谅儿子吧……”他越哭越伤心，越觉得自己害了娘，他捶胸顿足：“娘，我如果不私奔，你就不会死的，娘，我有罪啊，是我把你害了啊……”
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娘再也回不来了，娘就是带着对儿子和儿媳妇的牵挂走的，娘的牵挂无非是希望他和冬至在外面能平平安安，可惜娘到死也不知道他俩的居住地址。娘的自杀对他的打击很大，他沉浸在对娘的愧疚和自责中……
晚上，他一个人颓然地躺在炕上。他想起私奔的当晚，娘在灯下为他补袜子的情景，不禁潸然泪下。娘走了，那孤灯依在，可惜娘再也不能回来给他补袜子了，他无法忘记娘，娘是他的亲人。他也无法忘记冬至，冬至是他心爱的人。亲人和心爱的人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他失去亲人了，也失去心爱的人了，他在阵阵的伤悲中煎熬着，他不像冬至那么脆弱，他再怎么伤悲也能活着，他觉得人能活着才算是有本事，才算是个能人，死了还不如一堆尿泥，尿泥还能肥田，还能长出好庄稼，人死了能有什么用？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哥妹谈论起武家，秀巧认为老天太不公平：“哥，武家那么坏，老天为什么不惩罚武家？是不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了？”
“不能这么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别焦急，等着瞧吧，老天早晚会惩罚武家的，你没听说过‘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
“哎”，秀巧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现在是坏人当道，好人受气。”
“放心吧，人越坏，到头来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冬至回到家后，爹娘不让她出门，嫌她丢人，怕别人嗤笑，连爹娘也不愿意上街抛头露面。自从女儿这次挨批斗后，爹娘受够了人们的冷言冷语和指指点点——什么女儿是野鸡，到处打野食。什么女儿招野汉子，都是爹娘惯得。什么女儿不要脸，爹娘也是厚脸皮，换成是我，早一头撞死了，还有什么脸上街……
女儿出了这码事后，爹娘觉得以前的邻居也变得不友好了，不但女儿成了唾骂的烂货，爹娘也是顶着屎钵子臭满村。人们见了冬至爹娘，有的视而不见，低着头走过去，有的即使见了面也是懒得搭腔，有的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作为女儿，冬至理解爹娘的苦衷，自己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是不轻易出门的。不过，她告诉爹娘，事已至此，逃避是最熊的办法，只能逃避了一时，不能逃避一世，等过完大年一开春，她就下田干活，她要活个样儿给武家看看，她告诉爹娘：“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已经到这般地步了，我不怕别人笑话……”
大年三十这天的一大早就下起了雪，雪花纷纷扬扬的，如银如玉，似舞似飘，打着旋儿落下来，不到中午，大地就茫茫荒荒一片了。
王胜因娘去世了，自己又犯事了，没有心思办弄年货，他告诉秀巧：“今年过大年，一切从简，一不买鱼，二不买肉，胡胡弄弄过个年算了。”
“哥，把那只公鸡杀了吧，咱娘活着时就打算留着公鸡过年，现在娘不在了，把公鸡杀了，用公鸡肉包饺子祭奠娘吧。”
“行，你这个主意挺好，别人过年，咱家也过年。”王胜把公鸡杀了，秀巧烧热水烫了鸡，哥妹一齐动手，拔毛洗净，用公鸡肉加白菜包了饺子祭奠了娘——哥妹俩也算吃上了年除夕的饺子。
村里响起了午夜的鞭炮，王胜掀开窗帘，看看天空，闪闪烁烁，明明亮亮的。王胜深深沉浸在对娘的哀念中，没有心思放鞭炮，他也不敢放，他怕别人借题发挥，说他变相地向贫下中农“示威”，他同时想到了冬至家，她家这个年肯定也没过好，不过她家是贫农，可以自己贴门联，家里一定是有不少人去拜年的。不像自家，那副免费的门联如同一张阶级说明书，人们一看就知道这家成分不好，来拜年的人当然要“到此止步”。
家里没人来拜年，王胜也不给别人拜年，用被蒙上头，在炕上躺了一上午。午时的阳光，射进屋里，温暖而明亮，屋内飞尘如星，飘飘落落，从在小镇被逮住到现在，他感到这一天是最清闲的……
正月底，冬至的大舅为冬至和王胜在当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并随着挂号信邮来了离婚证，大舅在信中抱怨冬至不诚实，说不该欺骗他，早知她与大郎没离婚，就不会让她来东北了。还说：“冬至，你知道你的问题多严重吗？你是有夫之妇，你是在重婚，是在犯法，你好糊涂啊……”
冬至及时给大舅回了信，告诉大舅已经收到了离婚证，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了深刻的检讨。但她没有谈她和王胜挨批斗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谈了她与王胜已经分手了，彻底断绝了关系。关于同大郎的婚姻，她告诉大舅这段婚姻早已经名存实亡，她决定同他离婚，他如果不同意，就拖，直拖到他同意为止……她给大舅写的最后一句话是：大舅，外甥女对不起您了……
她哪里知道，大舅因为她的事栽了大跟头了。单位知道了这件事后，领导要他写检讨，红卫兵给他贴了大字报，而且还被批斗了两个晚上——她的事不仅害了自己，也害苦了大舅。
武家针对冬至同大郎的婚姻问题，全家进行了探讨，取得了一致意见——同冬至离婚，特别是大郎，他认为，自己的老婆既然被别人玩过了，怎么着也不要了，坚决同意跟冬至离婚，他不想戴绿帽子，不想让别人丧门他一辈子，他有太多的理由放弃冬至，最关键的理由就是想同秋叶结婚，因为秋叶已经怀孕了。
当初，大郎以答应秋叶入团为条件而占有了秋叶。大郎那时只是想玩玩秋叶，玩腻了就一脚踢开，没想到秋叶怀孕了，这下麻烦了，他曾逼着秋叶到医院将孩子做掉，秋叶不干，她觉得没入上团，还被大郎玩的怀孕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岂能罢休？秋叶也非等闲之辈，开始满村造舆论，说大郎看上了她，两人早就上床了，而且已经怀孕了，还说大郎许诺过她，只要她不是谎花，能给他生个孩子，让他能当上爹，他立马同冬至离婚，要她为妻……
秋叶知道自己从模样到身材哪一样也比不上冬至，半斤一定看不上她，也不会支持儿子要她，但她知道半斤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这件事。
正如秋叶所料，半斤不喜欢秋叶，半斤开始放风说，秋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大郎的。秋叶火了，亲自来到武家：“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大郎的，你敢叫大郎出来和我对质吗？”正好这时大郎从外面进来了，见是秋叶来了，就想溜走，却被秋叶叫住了：“大郎你别走，今儿冲着你爹娘的面，你把话说清楚，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