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里,最先想起的并不是伊薇娅,而是那个抱着一个婴儿的梵涛。
那天隆冬大雪,我在靠近青山的一个小村子里喝酒,酒店里有说书人在讲述湮灭在历史里的传说。我听的津津有味的时候,梵涛带着一身风雪而来,他背后挂着一个赤裸的婴儿,他好像对我笑了笑,又好像是对所有人都笑了笑。他坐在了我的身边,要了一壶酒和一斤羊血。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神情专注地看着那个小婴儿。小婴儿嘻嘻地傻笑,露出尖细的牙齿,锋利地好像可以咬破这层层叠叠的冰雪。
很快,伙计就把他要的东西送了上来,他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婴儿捧起那袋子羊血墩墩墩地喝着。他应该是感觉到我异常的眼光,对我笑了笑,说道:“他是鬼婴。”
我并不知道鬼婴是什么,耸了耸肩继续听说书人讲着。不多时,说书人已经讲完一段,正要下场休息,酒客们一起哄闹着让他多说几个,好几位有钱的爷递上了红绢。
说书人掂了掂手上的红绢,满意地笑了笑,喝了口茶接着说道:“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费……”说到这,说书人将醒木高高提起,又重重落下,“啪”的一声传将开来,说书人接着吐出两字:“舌尖。”
我跟着酒客一起叫着好。
说书人一拱手,说道:“蒙各位喜爱,今天再讲一个稀奇事,这事嘛就发生在离我们这不远的青山之上。众位皆知,青山之高不知其几千仞,世人常说春神居山之颠。但各位却不知道,这青山上还有许多精怪之物,比如那形如羊、声如婴啼的婴如兽,各位可曾见过?”
酒客都摇头不知,我将眼光移向那个男人,却见他含笑饮酒。
说书人一见众人皆不知晓,自己有了卖弄的东西,越发高兴地说道:“我曾有幸见过《涯角》天书的一角,上面正正是写到了这婴如兽,书上说,婴如兽外形极像普通山羊,但它却有一对金角,两角之间有一撮紫毛,这紫毛可是能发电的,紫毛发的电通过金角传递,可是会杀死人的。”
酒客摇头不信,嘘道:“天下哪有这些个奇怪东西,肯定是你杜撰出来的罢。”
说书人左手点指,朗声说道:“诸位不信某人,确怎么敢怀疑《涯角》天书?上回在京都里蓝夫人将《涯角》天书展示众人,某有幸得观一角,自不骗各位。”酒客又是一阵哄笑:“快说快说,这些个鬼鬼怪怪的故事我们不问真假,只听一个稀奇,何必用蓝夫人来压我们。”
说书人将醒木一拍,说道:“众位且听的真较了,那婴如不过是我用来做的一个引子,真正要说的却是一个婴儿。诸位可知那婴如为何声如婴啼?”
说书人没等酒客有什么反应,接着又说:“盖因为那婴如也是鹦鹉学舌,从旁的东西学来的。要说是什么东西,那当真是匪夷所思,那东西正是一个鬼怪婴儿。”
我听了这话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在喝血的婴儿,而那个男子却将眼瞇成缝偷偷地看着我,我尴尬地低下头,继续听说书人讲着。
说书人长提一口气,以极快的语速说道:“这个鬼婴也不知从哪里来,只是生长在青山高处的一圈红林之内。传闻那片红林原也是青翠欲滴之所,只是鬼婴好血嗜肉,将林子里,能飞的、能走的、能爬的、能跳的统统吃了个干净,这才将林子染成了红色。每到夜里,那婴儿便中啼哭不止,山角下常有人夜闻啼声而自缢,端的是诡异。”
有个好事的酒客多嘴问道:“想是一个婴儿,能有多大的本事,定是你胡吹乱侃罢。”
说书人也不见气,说道:“说话的,你有所不知,且听某给你道来。”
说书人左手将扇子拿起,提捏着若如一把宝剑,右手撩袍,摆一个临敌式,这才说道:“想那婴儿虽小,却是荫尸过胎结成,又不知从哪学来些古怪的巫术,吸血食肉无所不作。却正是在前不久,有一少年仗剑行山,硬生生将那婴儿带下了山来。”说书人言毕,众人目光直指桌上摸爬的婴儿。婴儿仿佛感觉到什么,抬起头一一向众人望去,然后露出锋利牙齿,邪邪地舔了舔嘴唇。众人被小婴儿惨白白的牙齿弄的心里发凉,洒客的思绪变得捉摸不定。
我向那年青人看去,那年青人自顾自的喝酒,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众人的眼光。我用手沾了一点酒水向他弹去,他只将手一抬就把水滴捏在了指间,他玩味似的揉捏着那滴酒水,对我微微一笑。我的耳边传来细细的声音:“我能看到你,我更能感受水的一切。”
浮动在他指间的那滴酒珠折射出一圈圈的光晕,很好看。我笑了笑,酒店里的烛火摇曳了几下,说书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其他酒客要么匆匆回了房间,要么就缩在一个角落不语。
酒店里唯一有的声音就是婴儿的夜啼声。
年青人抱起婴儿,拍了拍婴儿的背,嘴里不知道在念唱着什么,一会儿,婴儿不哭了,年青人摸出些钱放在桌子上,抱着婴儿离开了酒店。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说:“我叫梵涛,我能看见你。”
我不可置否的笑了一下,由他去了。酒店陷入了莫名的清冷中,我不习惯这种清冷,不习惯这种被世人遗忘的孤单,一转身,我顠出酒店,寻找一个可以让我热闹的地方。
天下着雪,雪花从我缥缈的身体里穿过,我能清晰地捕捉到雪花落地时的沉重,那是在风里飘荡惹起一身尘埃之后回归于厚土的叹息。
我挥了挥手,雪花为我让开了一条大道,我在白雪的装点下,穿过青山来到苍海。
苍海的海岸有些软软的沙子,这片海永久不结冰。我踏着沙一步步走向天空,后来突然传来了那个梵涛的声音:“我说过,我看得见你。”
我一回头,他正仰头看我,背上的婴儿咧着嘴傻笑。我飘落到他的身前,问他:“你为什么要把鬼婴从青山上带下来?”
梵涛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听到他的哭声已经十二年了,是他的哭声陪着我长大的,我不想让他再哭了。”
我眨了眨眼,天上的星辰也闪耀了几下,我问他说:“这个婴儿十年才长一岁,你的十年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还要哭上很久很久,你阻止不了,这是他的命运。”
梵涛不在意的说道:“或许罢,不过我总是要去尝试一下,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我管不着。”
我放声大笑,这是我数千年第一次听到有人会无意义地为某个理想而尝试改写已经成了定局的剧本,我心头即鄙夷又期待。
我说:“那你想把鬼婴带到哪里去?回苍海么?”
梵涛摇摇头:“苍海已经抛弃了我,我也不想再回海螺里休眠,我听说大陆的西北也曾经出现过鬼婴,而且被人治好了,我想去西南。”
我舒展了一下身心,苍海起了风浪,我说:“祝你好运!”
梵涛冲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然后一步步走向苍海,好像是要跟这海做最后一个了断。青山上突然起了雾,人们传说那是春神驾着斓龙出行带起的风尘。那白雾如同一枝飞箭,转眼就射到了梵涛的面前。
梵涛将婴儿束在背后,对着白雾说道:“既然是春神光临,何必躲躲藏藏。”白雾随声散去,春神苟芒站在两条斓龙之上,斓龙吞吐着青色的气息,热烈而生机。
苟芒说:“放下那个孩子,他是我的。”我从来不知道苟芒怎么会有孩子,也许是他从哪来捡来的吧。
梵涛将头毛扎起,露出他生为鲛人而独有的鳃耳,尖尖的耳朵上有一道道水藻一样的花纹。
梵涛和春神打了起来,风鼓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