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红到柳家庄已有数月的日子。柳家庄地方不大,活儿自也不多,所以日子算轻松。柳家原只有柳老爷、太太和丽嫦小姐。自小姐死后,太太疯了,老爷又出远门,下人都是没人管的。
一天婢仆们吃过午饭便到梅林歇凉。梅林里头的梅花原是丽嫦小姐栽种,自从她死后梅林枯死了大半,也不知是什么原由。
「快中秋了,怎么还是要命的热啊!」抱怨的是琴姑,她胖大的手臂使劲地扇,但汗珠还是不停流过她的圆脸。 「琴姑,妳太胖了,不热死妳才怪!」秋婵佻皮地说,露出可爱的酒窝。她是一个苗条的小姑娘,比嫣红要小一、两岁。
「秋婵,妳的话不对,像妳长得一支竹竿子似的,胳肢窝不是也湿了一大片么?」蕙兰打趣道。众人觉得她说得有趣,都笑了。秋婵撅着嘴说:「今天真的有点热!」她边说边掏出手帕揩额上的汗水。
嫣红撘腔:「我倒说胖是福气呢!人高兴才会长胖,我们太太虽然是主子,也瘦得病恹恹的。」她又说﹕「不过今天太阳也真猛了些,胖不胖也热得透不过气来。」
琴姑咧嘴笑了:「嫣红,我这老婆子胡胡涂涂过一辈子,也真算福气了!太太嫁到柳家一直由我服待,我长胖,她消瘦,我看在眼内都心痛呢!从前瘦是因为老爷喜欢纤腰,但自从小姐一死……」琴姑住嘴不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嫣红叹道﹕「太太的病拖久了不好,怎不找个大夫看看呢?」众人低头不语,但嫣红也心领神会。大概老爷怕人家知道柳家有个疯妇吧。好端端的一个人,先是独女自尽,丈夫无情,又被人锁在房间不见天日,不疯掉倒出奇了。
坐在嫣红旁边的冬梅突然呜呜地哭,嫣红不知所措,把手帕递给她,又柔声安慰:「冬梅,我们谈得好好的,妳怎么不快活?」
冬梅泣道: 「没什么,妳们说起太大令我想起小姐。她人很好的,就是多愁善感些。要是我多劝她,她或许便不自尽了。」她想到丽嫦湿漉漉的尸身,不由得悲从中来。
喜姑气愤地说﹕「这也不能怪妳,是老爷迫死了小姐。老爷真不配当父亲!人已死了,我还听见他骂小姐累他在崔家面前丢面子呢!小姐有这样父亲也真太可怜了。我当下人的也替她不值。」
嫣红奇道﹕「不是崔大公子爱小姐生得美丽而迫婚么?」
蕙兰黯然道:「谁人迫谁我们下人也分不清楚。不过嫣红妳若在柳家庄待久了便会知道老爷的脾气。崔尚书的公子当他女婿,他高兴也来不及,怎会帮小姐推却婚事?人家不迫婚,他也迫小姐嫁了!」
嫣红不其然同情那素未谋面的柳小姐。世间竟会有这样无情的父亲,遥想小时家中再穷柳秀才也不愿把她买给有钱人家作童养媳呢!
当下众人心情变得沉重,都不再说话。有的靠着树干打盹儿,嫣红却站起来往厨房走去。太太总是吃得很少,今天热得很,怕是不吃饭的了。嫣红想不如弄一些凉拌小吃,幸好时间尚早,还来得及煮和放凉。她进了厨房便开始斩瓜切菜。可怜的柳太太挑动了她的恻隐之心。
虽然不能令死了的柳小姐复生,但总要为她讨回公道。不过此事或许会累及柳老爷,却不知柳太太情不愿情愿?忽然想起二皇子。不经不觉已三个月了,他等得心焦了吧?唉,谁能告诉我真相?
待小吃放凉,嫣红便拿小吃到柳太太房间。手指节轻敲木门,房内却没应声。她也不以为奇,便开了锁进房间。她低头恭敬道﹕「太太,奴婢送小吃来。」柳太太仍不答话。良久,嫣红狐疑地抬头,惊见柳太太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角泌出血丝,腥红的血在柳太太苍白的面上显得触目惊心。嫣红还没放下小吃,失声大叫﹕「来人啊!」
嫣红正要奔出房间,柳太太却张开眼睛,无力地拉着嫣红的衣袖,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响。嫣红只好回头温言安慰﹕「太太不要怕,奴婢在这儿陪伴妳。」
琴姑闻得嫣红喊声跑进来,见到柳太太的模样惨然道﹕「老天爷,你不长眼睛,这是怎么搞的啊!太太,哎,不,老身该怎辨?」嫣红临危不乱,吩咐说﹕「琴姑,快请大夫啊!」琴姑双目含泪,却又为难地说:「老爷不许请大夫,他会打死我的。」
嫣红只觉怒从心上起,骂道:「这时候妳还说老爷?妳怎可不顾太太?妳做得出来我可不能够,妳不去,我去!」柳太太惶急地扯嫣红的衣袖,嫣红便把耳朵对上柳太太的嘴巴,听她几不可闻的话。 「嫣红,我快死了,不用请大夫。」嫣红流下同情的泪来,却不揩去,静静地听太太诉说。
柳太太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了就能见丽嫦了,多好呢。丽嫦,妳恨不恨娘?娘误了妳一生。我真后悔让人替妳画画像,妳爹托媒人把妳的画像送到崔家,我以为替妳找得一处好人家。怎料崔公子人品不好,但他总能给妳安稳日子,加上妳爹坚持,我便劝妳嫁了。其实妳真的不喜欢嫁人,娘再给妳想法子,事情怎会无法挽回呢?妳怎么要死?如今我也要死了,丽嫦,妳原谅我吧。」话毕,柳太太身子一软便倒在嫣红的怀里。
再没有人能唤醒柳太太,她的魂已摆脱了身躯,飘到她朝思暮想的女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