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没有一丝风，烈日无声无息地炙烤着大地，空气像是在慢慢地燃烧着。房前庭院里的两棵棠梨树，静静地垂着墨绿色的阔叶子，不动声色地听着树梢上知了的恬燥。

    楼上阁楼里的一个女子，坐在小沙发上，心情有点烦躁。她叫杨荔枝，是从中国的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外派到美国的公司总部工作的，自从一个月前来到美国，就一直借住在亲戚家里。

    说起来，这门亲戚也不算太远，是她母亲的三姑的二公子，也就是杨荔枝的老姑母的二儿子。这二公子与杨的母亲是同辈人，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他有两个子女都在外州做事。他和老伴退休后没有去孩子们那里，而是就地安度晚年。

    他们家的房子不算大，是一座独立屋，有自家的院子。底层有三个卧室，两个卫生间，顶上是一人高的阁楼。说是阁楼，其实是由两个卧室，一个储藏间，以及半个卫生间（只有马桶和洗手池，没有的淋浴设备）组成的。

    平时，老两口住在下面，来人了，就请到阁楼上。

    虽然，多年来，杨荔枝的老母亲和这老两口联系不多，但逢年过节也还是要互相打个电话，问候两句的。

    自然，杨荔枝初来乍到，就暂时投靠到了这不远不近的亲戚家。尽管杨荔枝每天都抢着买菜做饭，同老两口相处得也和和气气的，但总有一丝寄人篱下的感觉。她常常觉着在这家里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想着人家不可能不把她当外人的，来之前，她和这老两口从未见过面，就凭着那拐了好几个弯儿的关系，突然冒出来，住到了人家的头顶上，活在了人家的屋檐下，人家能不感到别扭吗？另外，夏天洗澡多，老跑到楼下去洗，也挺不方便的。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留意着报纸上的出租房的广告，想着一旦有合适的房子，就尽快搬出去。自己好轻松一点，随便一些，也好让老两口恢复过去平静的生活。

    这一天，她又窝在阁楼上细细地浏览一份当地的英文报纸。从报纸的分类广告上， 搜索到一套房子，是两层楼，楼下自住，楼上出租。比租一套独立的房屋便宜将近一半。不犹豫了，赶紧把电话打过去，约好了时间。第二天，就按照约定，准点儿看房去了。

    房子在远离市中心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中部，白颜色，有点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远看，像是缩小了的“白宫”，朴素典雅中隐隐透出一丝高贵。

    房主是一位高大的中年人，面部轮廓，有几分像《哈姆雷特》中扮演王子的劳伦斯·奥利弗，带点绅士风度，他惊奇地打量着杨荔枝， 说“我叫罗伯特，很高兴认识你。哦…你…请问，你是…朝鲜人还是日本人？” 杨荔枝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看成不是中国人了。她不明白， 她脸上的中国元素那样多，可为何人家总是猜她不是中国人呢？ 中国相比另外两个亚洲国家，至少人多势众，应该成为“猜人”的首选啊！当她告诉罗伯特，她既不是朝鲜人，也不是日本人， 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时， 罗伯特的眼睛旋即朦胧起来，像罩上了一层雾： “啊，中国人！ 中国可是我的一个遥远的梦呵！”

    罗伯特一边说话，一边潇洒地闪到楼梯侧面，文雅地一伸手，示意杨荔枝上楼。穿着高跟鞋的杨荔枝，敲得楼梯板咔咔地响，后面罗伯特的大头鞋咚咚咚地跟着。

    楼上有两个卧室、一个卫生间、一个开放式厨房，还有两个可以走进去、里面有隔板、衣架、鞋架的大壁橱。在两间卧室与厨房和厕所之间，是一个比走廊宽，比客厅窄的中间地带。大概是吃饭的地方吧，杨荔枝想。

    一个人住着有点奢侈了。不过，还是宽敞点好，万一有亲戚朋友到访呢，也好有个地方住。

    罗伯特特意给她介绍了冰箱、炉子、洗衣机和甩干机四大件，仿佛有了它们就拥有了生活中的一切。杨荔枝发现所有的家用电器全是白色的。形状也千篇一律，都是大小不一的长方体，有棱有角的，不像中国的电器喜欢在边角上做做文章，搞得圆滑一点，流线型一些，因为那些小零碎被认为是现代化元素。美国电器的样式古板、教条，真是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产品。

    罗伯特看着杨荔枝仔细观摩做饭的炉子，就凑过来说：“这是我专门为租房的客户买的免擦洗的电炉。有四个灶。你可以同时开四个灶，炒四个菜。还满意吧？唔——你在看什么？”

    没来美国前，杨荔枝就听说美国的电力充足，很多家庭都用电炉做饭。

    她想象中的电炉是一个白色微黄的炉盘，上面带着一圈圈沟槽，沟槽里嵌着炉丝。大小就像一个盛菜的盘子。

    没想到美国的电炉子，足有中型洗衣机那样大，方方正正占去了厨房的一个大角。

    炉子上方，与炉面圆滑地连在一起的是斜竖起来的控制面板，上面有两排按钮，控制着灶具的数十种功能，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杨荔枝一边搜寻，一边说：“我在看炉丝在哪里？”

    “炉丝？你是说产生热量的那个东西？喏，我开给你看。”

    随着轻轻的四声“啪啪啪啪”响，罗伯特拧开了四个炉灶，她听到了电流的细细的“嗡嗡”声，很快，炉子的水平面上，就出现了四轮圆月，由黄变红，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饱满。

    “烧菜的锅就直接放在这上面？”杨荔枝指着四个月亮问。

    “对的。你可以根据需要，调整炉子的热量。你看，这里有八档，从小到大，这样转。”罗伯特又开始轻轻转动上方的旋钮。月亮的颜色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

    最后， 罗伯特关上炉灶。转瞬之间，四个月亮消失了。炉灶一片沉寂，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样。

    “这炉子可真写意啊！炉丝似有若无，像是用铅笔轻轻描画出来的一幅画，被压在茶色玻璃板下面。”杨荔枝心想。

    “如果你要烤面包，烤肉什么的…来，哦，Baby， 我给你看下面的烤箱…” 罗伯特一边说，一边往下轻轻压了一下杨荔枝的肩膀。

    可是，杨荔枝已经听不大清楚罗伯特在说什么了，她只感觉那被罗伯特按过的右肩膀有点发热，脸也微红起来。而且那声“baby”，也让她的心头为之一颤。殊不知，在某种亲密的场合，美国男人会下意识地叫女人“卑鄙”（baby），并不带有特别的感情色彩。可在杨荔枝听来，那就是“宝贝”的意思。她觉得罗伯特有点轻佻，可她对此没有反感，只有心跳。奇怪，为什么以前办公室里追求自己的那个男人，一说类似的话，她就反感透顶呢？ 那个中国男人比她还矮半头，而这个罗伯特，高大英俊，她一米六七，却只能到他的脖子处。难道同样的话语，高大的男人说出来就比矮小的动听吗？

    在罗伯特的指引下，杨荔枝只大体浏览了一遍屋内的一切，就基本满意了。她实在说不清是对房东更满意，还是对房东的房子更满意。反正，她已经在心里和罗伯特签了合同。

    在罗伯特蹲下身摆弄着什么时，她又环顾了一下室内。

    墙有点斑驳，但不脏，两间屋子也很宽敞，暖气空调一应俱全，就是木地板漆成了红色的，与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天花板对比起来，有点怪怪的感觉。

    四百五十美元，还能怎样呢？

    没等她表态，罗伯特就注视着她的眼睛，用商量的口吻说：

    “如果马上入住，价钱可以再优惠一些。”似乎生怕这个客户跑了似的。

    杨荔枝像忽然想起什么，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说：“唔，好的。那…你…你住在哪里呢…”

    罗伯特没等她说完，赶紧说：“在楼下。走，我们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