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猛兽追上来了，到了一条河的边上，不会游泳的你面对滔滔的河水你将怎样呢？

    ——（《沉碧斋笔记》）

    林忠贤的身体一日日的恢复了，仅只一星期就又积极投身到文革的工作中去了。目前工作的重心主要是监督地、富、反、坏、右派分子进行劳动改造。把最重、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都给他们去做。他依然保持着旺盛的革命斗志和敢于斗争的精神。但他的革命行动遭到了妻子与母亲的竭力反对。

    “你会永远得不到安宁的。”他的母亲对他很不客气地说，“没有你人家照样活着，没有你就会死人吗，有了你偏就死了人了。你为什么要卖力，出头的椽子先烂掉，你为什么那样喜欢抛头露面。你知道人家待你好看吗，你为什么好人不做要做恶人？”

    林忠贤却也一样坚决“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没有斗争就没有人民当家作主，没有阶级斗争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就没有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我们要彻底肃清封建余毒，把革命进行到底，就必须要与破坏社会主义的一切地、富、反、坏、右分子进行彻底的斗争。你们不懂就少噜嗦几句。”林忠贤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十分激昂。他对家人的意见从来不予认真的考虑，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十二分的正确，总是高昂着头，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他讲了一套不着边际的理论后就扬长而去。

    他的母亲与媳妇在他走后，相抱而泣，似乎一场灾难马上就要降临似的。

    林忠贤跑到了村委会办公室，他是去参加一次会议的，干部们已经到齐，会议即将开始。会议的主要议题是劳改人员的安置问题。他把要安排劳动改造的人员的名单草草地过目了一下说：

    “不能把除草、放牛、采茶等轻活安排给这些改造的五类分子去做，而应该给他们去做打水、耘田、挑砖、担粪、施肥等重活。否则就不是劳动改造了。劳动改造就是要他们去吃苦，叫他们去流血流汗。不能对地主、右派、反革命分子手下留情。现在我们的对手是敌人。我们要革命，他们要反对革命，我们要搞社会主义，他们要搞资本主义。所以他们是我们对着干的敌人。对敌人就是要狠，绝不可半点心软。否则还算什么劳动改造，叫疗养院得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从鼻子尖上看着大家的。他饮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每个队都安排几个，劳动时不允许休息，不能便宜了他们。”说到这里，他把脸转向陈利功说道：“陈主任，你看，我们要不要组织人员下去督查和指导。”

    “可以，当然可以，这是应该的。我们做出成绩来，还可以向公社党委汇报，把好的经验传授给兄弟单位，进行相互交流，相互促进，共同提高。”陈利功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微笑着说。

    “那就这样定了吧。每个队里安排三个人参加劳动改造。每天进行检查，对地主反革命和右派分子都要进行严厉的监督劳动。”林忠贤板着脸非常严肃地说。

    章士鸣老师原来就安排在第十一生产队主要工作是放牛，自从那天会议后，改为耘田和池塘里打水，这些都是很重的工作。对于象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是不堪重负的。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秀，四十出头的年纪，才华横溢，性格开朗，待人热情温和，谈吐风趣幽默。然而又是一个梗直敢言，刚正不阿，坚持真理的人。

    那天下午，赤日炎炎，参加耘田劳动的社员们都在一棵大柳树下休息，章老师也在休息，他坐在一块大石上，一些年轻人围着要他讲故事。他博览群书，想象力极为丰富而且谈吐风趣，表情丰富，说个故事那是拿手不过的事了。他当时正在讲“肖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众人听得正有趣的时候，林忠贤和陈利功两位领导到了。

    “你们休息啦！”陈利功说着把头上的草帽取下来当作扇子扇着。

    “陈主任，坐吧！天气太热了，大家休息一会儿！”有个老农民说。

    “是吗，那就休息一会儿吧。”陈利功说着把头转向章老师说，“你，怎么？你可不一样的，你的性质跟大家是不一样的。你可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呀！”他说这话时把腔调拖得长长的。

    章老师被他这么一说将头低了下来。

    “怎么？领导说话你没听到吗？还要我们来请吗？”林忠贤说。

    章老师站了起来向田头走去，这时树上知了的鸣声响起来了，大树下却一片宁静。过了好一会儿，林忠贤转身指着原来章老师坐的那个大石头对陈利功说：“陈主任坐吧！”

    于是陈利功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太阳就像在播火，阳光使人张不开眼。田里的水似乎要被太阳晒开了，像铜锅里的开水一样烫着脚。大家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章老师，只见他慢慢地低下头，弯下了腰在田里耕耘，庄稼还没长大，他弯曲的身子像一只埋头找食的母猪。

    有一个哑巴，他听不懂章老师讲故事的内容，但他也跟着大伙儿一起笑，就像他也听懂了似的。快乐，就像流到了田里的水是会渗透的，会扩散的。当两个干部到来以后，哑巴当然也听不懂所说的话，但凭他的聪明和灵智也必定是猜到了话中的含义了。因为当他们说了话以后，章老师的话也结束了，大家的欢乐也结束了。章老师却要一个人到田里去耘田了。哑巴走向田边到了老师的旁边，跟他一起耘田。哑巴想道：“老师，你还会笑吗？你还会讲故事吗？”

    社员们见没有兴趣了，也就大家一起下了田。

    林忠贤和他的上司心里都在准备着给大家上上课，看到了社员们都学着章士鸣和哑巴的样下田了，就只在树下坐一会儿走了。

    “社员们的社会主义劳动觉悟都有了大大的提高。”林忠贤说。

    “这与教育分不开的。以后要不断地进行思想教育。”

    从那天开始，章老师每次干活，不管是别人是不是休息，他都不休息了，从此大家再也没听到过他讲故事，大家再也没有笑声了，有的只是相互猜忌、多嘴和吵架；章老师却总是沉默寡言或谦卑地微笑。

    章老师总是远离开大家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或者一个人默默地干活，他变得那样的枯燥，就像一口断了水源的池塘。

    章老师瘦了、黑了、老了，要不是那付眼镜，谁也不会认为他曾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学教师。他的从前的学生很可怜他的变化，但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不能公开地对他提供帮助，不能帮他摆脱困境。

    “老师，你到底说了什么话了？要给你划为右派。”曾有从前的学生这样问他。

    “我……噢，其实，也没什么……”他总是显得很尴尬，结结巴巴的像回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其实那些给他戴帽的领导们也清楚，他不过是年轻气盛说了一些关于建立制度、体制之类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对于党、国家、政府和人民哪会有什么害处。当时正是需要有人戴这样的一顶帽子。

    他等待着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看着头上都长出白发了。

    “天下误会的事真的是太多了，冤屈的事也真的是太多了，对右派不是误会而是人为。”他想道，“早知今日，我还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呢？真的是悲剧，这是我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他躺在草地上仰面对着太阳，太阳渐渐地模糊了，泪水流出了眼眶。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像一棵野草一样腐烂了，春天来临的时候，但愿我能给大地带来肥沃，冬天到来的时候希望能给大地带来温暖。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正猛烈，他孤独地躺在树荫下。当大家都下田干活的时候，他却依然躺着一动不动，这使大家都感到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于是大家走过去看个究竟。

    “啊呀！章老师！”一个叫亚萍的年轻妇女看到他的情形叫了起来，“章老师生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