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这是在一天的下午,经过几天的气温回升,尽管已经进入寒冷的冬季,天气却不太冷。已经上班的父母、上学的弟弟妹妹刚离开家门,已经刷洗完餐具的曹青,拿一个小板凳放在院中,本意准备在暖暖的阳光下看书以消磨下午的时光。
因为她没有地方可去,自己同学们一部分在“知青点”值班,一部分虽然回到县城,有的去了大城市的亲戚家,有的趁休息的机会干一点别的事情去了,即使在县城的人也不一定在家中,如果贸然跑过去找人扑空,还不如自己坐待家中看书。
在阿雅孜牧场听过孟克礼颇有知识的高论后,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无知与可怜。“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只能说是青年……但是没有知识。或者说知道很少的知识,很浅薄的知识……。”孟克礼的话自己表面装着无所谓,其实像一把尖锐刀子直刺无知无识的心灵,又像一根凌厉的皮鞭笞抽着全身,迫使自己奋起重新捡起书本探索与寻求,以便弥补已经失去学习机会和学习内容,让自己在这祖国边陲一隅像孟克礼那样用知识丰富自身。哪怕比他欠缺、比他肤浅也行,总之要在自己同届、同代的青年人中走在前面,走在更前面。
冬天的阳光看起来很强,由于寒气的包裹,久坐后依然身上感觉很冷。曹青看了一阵书后准备起身回屋。因为她听久居此地多年的“老高原”讲过:高原上的冬天无风无雪看起来很善意,但是它心中暗藏杀机,会慢慢的,用微微能感觉到的寒冷浸透着你的肌骨,等你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了,很多人患的关节炎、肌肉寒凉症等顽固性疾病都是这样终生依附在身上,给长期贡献于高原的劳动者留下痛苦的纪念。所以,秋末、冬天、初春时期这儿的人室内普遍生火是高原山城一大特色。于是,曹青合上书本,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提着小板凳站起身来,准备转身往屋里走。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在曹青眼前出现了,高峰蓬头垢面走进了院门,不用说他是搭拉煤炭的拖拉机回来的。头发被吹起像一只刺猬附在头颅上,满脸的煤灰分不清是脸黑还是头发黑,身上穿的一件黄大衣被挎在里面的挎包在腰间顶起来一个大包,像一个罗锅手里还提着一个帆布提包,穿在脚上的一双灰不拉几大头鞋腰,把裤脚顶得像一道道项圈,大概是坐拖拉机时间太久太窝憋的原因,还是坐车时腿麻木了,走进了院门还一瘸一拐的,这一次曹青心中暗笑,感到他此时真像一只“瘦虾”了。
霎时间,曹青觉得天空的太阳似乎突然闪耀了一下,一阵热浪飞速的滚过全身,好像在平静平坦的草原上正在轻松的行走,一种极突然、极强劲的旋风骤然光临面前,自己的躯体身不由主的随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摇摇摆摆的旋转起来……眼中一束犀利的光芒迷离的像一具从上而降的撒网,牢牢地罩住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这个人。自己已经回来十几天了,时刻想念而不出现的人,总想见面而见不着的人,此刻在冬日的阳光下,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激动的心情中喷射的眼光带着希冀、带着思念、带着怨恨和无声的语言,如同千万根嘀矢带着疑问一股脑儿射向了一具黑瘦的躯体,她想在这具“瘦虾”的体内找到答案。
“你好曹青,你什么时间回来的?”不知是到家的欢悦还是见到曹青高兴,看起来很疲惫的高峰依然精神抖擞,声音洪亮。
“哦……哦,你好!”思想联翩中的曹青被这突然的问候打断了,同时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我是问你什么时间从‘知青点’回来的?”声音洪亮的高峰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根本看不出疲惫的影子。如果不是曹青亲眼所见,这种声音很难想象出是从一位狼狈不堪人的口中说出的。
“噢……,我……我已经回来几天了,你今天……”由于高峰突然出现的惊愕,呆呆的站着刚刚回过神来的曹青思想似乎已经思绪正常。
“我今天才回来,冬天到了,我们单位全部放假了。嗨——高原人和动物一样,冬眠就要从此开始了”高峰没有等慢慢腾腾的曹青说完话就接过话题。
“噢……”曹青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准备说什么,事后自己想了想,好像也不知道。
“噢,你在看书,看的什么书?”走近身边的高峰看到曹青手中的书问道。
“……”曹青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把手中的书递到高峰的眼前。
“是《青年近卫军》,这是一本时代性、思想性很强的书籍。”高峰的心态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狼狈,依然兴致勃勃,尤其是看到曹青手中的书,眼神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曹青从他难以捉摸一瞬间的眼神中看到了亲切与贪婪,她知道了也证实了站在自己面前这位瘦弱男人对书本的依赖性。
“这本书你已经看过了?”曹青从他的眼神中移开时反问道。
“是的,我已经看过了!好啦,过一会儿见!”高峰说话的同时转身掏出钥匙打开了哥哥家的房门,一步就跨过进去了。
“过一会儿见!”由于激动无所适从,目前仍处于被动的曹青也随口应付着。
随着先后两声门响,刚刚回来的高峰和站在院内的曹青,各自怀着自己的想法回到了屋内。
曹青把书放回书架上以后,自己呆呆的站在那里……目前干甚么?思想好像大海里一片漂浮的树叶失去了方向,贴浪升降,随波逐流。刚才回屋想要干什么呢?自己确定了吗?自己可能忘记了,只有一个瘦弱的影子在脑海里飘浮不定的闪来晃去。
“哗——”这是隔壁高峰往脸盆倒水的声音。曹青想,他该好好清洗一下了,看那脸上的煤灰和满身尘土,把本来一位很有精神的青年“妆扮”得狼狈不堪。千万记住要洗头啊,要用热水洗啊,衣服也要洗啊,最好去洗一次澡,尽管惟一洗澡的地方在山城县的郊区。唉——,可怜的边疆人啊!一座县城连洗个澡都困难,真是不可思议,逼得人有时候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家中烧热水擦澡。
他在干什么?又一声挪动木凳的声音从厚厚的墙壁中传过来,大概在换衣服……他吃饭了吗?自己刚才没有问,可能不会吃饭,因为从乡下回来的人搭车就很困难,把时间都耗费到了等车和坐车上面了,通常情况下一般没有饭吃,说句老实话沿途根本也没有吃饭的饭店。曹青此时下意识的看到自己家中餐桌上的剩菜和馒头,心中想假如他在这儿自己会热了给他吃的。随着房门“吱——”的一声响,曹青从窗户内看到高峰提着一桶脏水倒进了南墙根的污水坑。当他转身往回走时,看到人精神多了,头发已经洗过了,白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旧毛衣,黑色的裤子分明是刚刚穿在身上的,整洁的装束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模样。高峰进门后又挑着水捅出去了,只是毛衣外面又多了一件外套,不用问他是去挑水,她不知道高峰是从小就养成的勤快习惯,还是寄人篱下被迫的无奈。
他是否过一会儿突然地从那面过来串门?不会的,因为两家的思想隔阂从来没有相互串门地习惯。大概从自己多年地观察,邻居家的人从来没有到这边闲坐过,自己家的人也没有到对方家中去做过客,只是偶尔相遇不得不打招呼时才相互问候一声无关紧要的话。他会来吗?老人之间说不清的事情关我们什么呀,我们年轻人应该摒弃前嫌,实际上我们本来也没有“前嫌”可摒弃啊!他可能会来串门的,假如我是他,就会勇敢地来串门,哪怕从这第一次串门开始,疏通两家紧张地关系。
还是看书吧,曹青把放飞的思想逐渐收拢在书页上,《青年近卫军》书中的谢辽沙逐渐变成了刚才脑海里一个挑着水桶的身影,又听到“哗—哗——”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