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黑漆漆的，颧骨上还有一个泛着脓水的肿包，就算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单凭这脓水也足以教人倒了胃口。

    无情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个丑丫头，仿佛一个噩梦。于是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眼，结果映入眼帘的还是这个丑丫头。

    无奈之下，他只好避开丑丫头的视线，转而打量起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被胡乱地扔在地上，周围只有高高的草垛，没有看见铁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慢慢地回想，他才记起，探子说只有几十个金兵，但当他们挡在路口之时，面对却是千军万马。

    然后，杀戮开始——

    数不清杀了多少个金兵，只记得身上神捕司的衣服都染成红色，只记得脸上、手上、身体上所有裸露出来的地方都沾上血迹。在金兵中，他看见铁手、追命、冷血的身影穿梭不停，最后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眼前便归于了黑暗。

    黑暗中，他似乎看见芷妍离去时那远远的容颜。她坐在马上，蒙着白纱，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从此相忘于江湖。

    他与芷妍的结局早已注定，相遇得太晚。若是自幼便相识，若是没有蔡京，她必定是个善良的女子，若是没有蔡京，她不会身受绝毒，若是没有蔡京，她就不会背负良心的谴责，也许他们还能有携手的机会。

    但这一切都已注定，只要她活着就好。

    “唔唔。”丑丫头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一碗水，吱吱呀呀地递到自己面前。他看了她半响，原来她还是个哑巴。丑陋的面容，臃肿的身材，还是个哑巴。

    碗并不干净，水里还漂浮着野草，碗沿也破碎不堪。他微微皱眉，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还是喝了下去。

    不苦，没有异味，喝完之后还有丝丝的甜味。

    丑丫头见他皱起的眉舒展开了，眼角扬起一丝笑意，兴高采烈地指指身后，似乎在向他解释这碗水的来历。

    他被藏在一个帐篷的草垛里面，这里应该是金兵的兵营，大宋的官兵向来不会使用帐篷来囤积粮草。而眼前的这个丑丫头，应该是个金人。杀意在心中顿起，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越加戒备地看着指手画脚的丑丫头，手却在身后寻常着可以成为武器的东西。

    正摸索时，外面却传来阵阵地呼唤声。

    “丑奴，丑奴，你在哪里？”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丑丫头闻声顿时安静下来，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外面，听见来人的脚步越来越靠近，她无奈地看了看依旧躺在草垛里的无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拉开帐门走了出去。

    无情躺在草垛里面，趁着她拉开帐门时晃过一眼蓝天。

    很接近的蓝天，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丑奴很不高兴地跟在崔大娘身后，她发福的身子骂骂咧咧地边走边说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事不要到处乱跑，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金兵的营地！你脸上虽然有个脓包，人也丑，但是万一哪天吃了亏，看你这辈子还怎么活！”

    崔大娘也是靖康之难时被顺带抢来的妇人，男人原来是在汴京城里做杀猪买卖的，没逃脱那场灾难，而崔大娘被当做会做饭的妇人一并带回了北地。

    今次是随金四皇子完颜宗弼出征南下的，丑奴本是仪福帝姬身边的宫女，到了北地水土不服，与帝姬一同长了很大的脓包，帝姬的被医治好了，而丑奴地位低下，没人医治，便成了这副模样。

    大家都叫她丑奴，反倒忘记她的真实名字。

    她因为太丑，即便是浣衣院也轮不到她进入，何况还是个宋人，放了她不可能，但要将她赐给谁，谁都不愿意有这么个丑婆娘。原本一起北上的帝姬早已被送入金国皇帝的宫内，他挑剩下的便是皇亲贵族再次挑选，如果都没有看上便要充入浣衣院。而那些倒霉的宫女们如果姿色稍差，没有被人挑走的话，也只有被送到浣衣院。

    那是个地狱。不知道是谁曾这么对丑奴说过。

    丑奴也知道那个地方，不过她是去帮忙打扫的仆人，但她的存在让那些存心去寻花问柳的人都失了胃口，于是她被浣衣院退了回来。最后还是多亏已经成为四皇子妾室的仪福帝姬发了句话，她才被充入兵营中，随军南征。

    丑奴唯唯诺诺地听着崔大娘的话语，偷偷地回头朝堆放草垛的帐篷看去。那个人——长的真好看，像当初在樱花树下遇见的那个背影一般。

    而且从他的衣着来看，他是个宋人，这点是让丑奴最开心的。这些年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救治着她遇见的宋人，她帮助他们逃跑，希望能将她的口信带给现在离她很遥远的那个人，希望那个人能带着千军万马来救出她，还有他们。

    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救治过几个人，最后都音信了无，而她依旧呆在四皇子的军营里。

    这个人——她微微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破灭了，当初发现他的时候是在一片谷底之中，四皇子的军队探听到宋朝皇帝在前方不远的消息便集结了所有兵力奔袭而来。

    宋兵一路溃逃，却在那个路口，四皇子的军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死伤无数。

    兵士们都累了，便让崔大娘和丑奴两个人去清扫血迹斑斑的战场。

    有的人死得很惨，有的人死得很狰狞，初次看见的时候她被吓得躲在崔大娘的身后，而现在再有多惨的死状，她都像是看不见一般干着手里的活。

    看见他的时候，他躺在一群金兵之中，身上全是血迹，眼睛闭着，她却能想象出眼皮下那双萤辉的眸子。中邪一般，她悄悄地朝他挪去，他是个宋人，从他的衣服形状上判断出来。她心里有了欣喜，再悄悄地伸手去探探他的鼻息，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

    是个活的，活的宋人。

    她顿时高兴坏了，然而她不能说话，偏偏又捂住嘴独自偷笑着。

    终于等到了夜里，她偷偷地溜出与崔大娘住的小帐篷，朝白日里的战场跑了过去。

    金兵大战了这一场，都乏了，又觉得前方渡口已然追不上宋朝皇帝，而眼下宋朝也没有多大的兵力来袭击自己，便都疲惫了，只留下一小队人马看守营地。

    丑奴在兵营里呆了已有好几年，她早熟悉了兵营里的各处防守，于是将那个宋人背入了堆放粮草的帐篷内。兵营里的人都嫌她太丑，一般的粗重活几乎都会交给她，包括往来扛粮草等等。

    这处帐篷按照惯例会是最后食用的粮草，四皇子眼下正为了渡江之事烦忧，暂时会驻扎此地，因为她还可以安心地养养那个宋人的伤。

    当时的战场她没有发现还有其他宋人的尸体，那么这个宋人一定是很厉害的，如果将他医治好了，说不定他可以为自己传那个口信。

    他比一般人都略轻一些，浓烈的血腥味下隐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初时她并未觉得异常，这几年她什么活计都做过，拖走一个人已难不倒她了。

    手指上被磨出的茧，脸上的脓包，她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人，是现在的丑奴。不过，如果这个人能顺利帮她传出口信，那么她也许还有回到过去的那一天，虽然没有娘疼，没有爹爱，但她至少不会沦落成如今的丑奴。

    然而当她将他放到草垛中的时候，她失望了。这个人的腿，有残疾，就算救活，也只能靠其他行走，那么他即便是要逃跑都很难逃脱。

    但是，那个人，她用脏兮兮的衣袖为他拂去脸上的血迹时，她呆住了，这世上还有比那个人还好看的人。

    丑奴冲着那张沉睡的容颜，偷偷地笑了。

    她并不明白心中的那初次而来的悸动，只开心地想着，也许这个好看的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