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异常阴霾，大片大片的乌云仿佛压在稍微高一点的楼顶之上。

    无情一行人已被风尘遮住原本的容颜，一路南行，从了无人烟渐渐地寻到人烟。眼下这个镇上人来人往，似乎有几丝繁华的景象。

    他依旧趴在韩树的身上，而韩童窝在丑奴的怀里，好奇地四处张望。偶然看见街边有个卖红红糖果子的小贩，恋恋不舍地一直回望。

    “老人家，这里是何地？”拦住一个路人老者，丑奴本那张满脸脓疮的脸被风沙遮盖住，倒没那么吓人。

    老者打量他四人，尔后无声地摇摇头，瞧他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怕又是从北地里逃回来的。“这里是梅岭镇，过了天目山就是临安的地面了。”

    “临安？”

    “今上从金陵登基而来，便改杭州为临安，如今是我大宋的新京城了。”

    他，竟然弃了汴州，将临安选中新京城。丑奴不可置信地望向远方隐隐约约的青山，九哥，难道你真的要偏安一方了？你是九哥，是所有兄弟之中最肖武的人，如今竟然也要放弃汴州了吗？你可知，五姐与一干姐妹均惨死异乡，你可知，二十姐与侥幸活下来的姐妹还在浣衣局里受尽欺凌，你又可知，父亲的鬓间早已白了发丝，你——可知，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等着你去救他们……

    无情眼角悄悄地晃过丑奴的瞬间失态，今上选择临安并无奇异之处，临安地处江南腹地，坐拥江南的繁华，退着可从海上脱险，实乃最适合现今局面之地，怎的她脸上竟是一片凄苦之色。

    别过老者，一行人又朝镇上北角废弃的道观行去。

    他四人，无情和丑奴是从金营中逃出，能保住命已属不易，而韩树父子只是黄河边上普通村民，身上均无多余银两，只好在废弃的道观落脚。循例，韩树将无情搁在靠柱地上，他便出去寻些吃食，而丑奴亦将韩童放在无情的身边，自己随韩树后脚出去寻干柴。

    道观内，屋檐破损，四处漏风，就这般呆着，片刻就有凉风灌入。

    此处离天目山并不甚远，若无这一场的战事，倒也是个僻静清幽之地。

    散落在地上的干枝，大多数都受了地气，丑奴一路寻来也只得几支，脚边清澈的小溪欢腾地流过。若人也如这溪水一般，该有多好，什么烦恼什么忧愁，流走便罢了。

    将柴放在身边，她低头就着手喝了两口水，又想起无情他们怕也是渴了，解下腰边挂着的水壶，将它装满。

    水，很凉，但对于许久未曾梳洗的丑奴来说，却不觉得凉。往脸上浇着水，水滴顺着脸颊颗颗下落，像晶莹的泪珠。

    她想起那个人的泪珠，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女子清秀的容貌。

    那人微微的笑容里弥漫着苦涩，声音飘渺地像远处天边传来的一般：“帝姬，奴婢想了一个法子，可保您万全。”

    话语落地的那一刻，她抱着双腿退到床的内侧，全身颤抖着朝那人点点头。

    后来她也知道，那人竟是舍弃自己，保她的万全。从此，她再也不是仪福帝姬赵圆珠，而是帝姬身边的贴身宫女锦云，她们脸上同时长出脓疮，随行的金兵遣派原来宋庭的太医为其诊治，恢复后的帝姬容貌有了些许的变故，但随行的金兵却无人敢说出来，只因他们的手上有太多龌龊的事，归根究底，帝姬的病也是因他们而起。

    锦云，当然没有帝姬的命好，没有太医的诊治，脸上的脓疮越演越烈，最后被拖离帝姬的身边，做些杂役。到了北地，先是被扔进浣衣院，但进出的金人均厌恶这个丑丫头，她依旧做着杂役，直到帝姬眷顾，让她去金营，她才有逃离的机会。

    忍辱负重，千辛万苦，不过为的是，能找到九哥，可以回去救出受尽苦难的亲人。哪知，竟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霎时如一座大山轰然倒塌。

    她不相信，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伟岸男子，竟成为现今偏安一方的小朝廷。她不相信，当初那个对二十姐与她百般疼爱的九哥，会不顾她们的安危，只享自己的荣华。

    风，呼呼地从四处灌了进来。

    韩童躲在无情的身边，到底是孩童天性，自顾自地四处玩弄一番，就这么安心地睡了过去。在他的梦里，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颜色，会是七色的天边彩虹吗？还是只有那一片的白色，翠衫的人影，远远地相望。

    从胸口处掏出那个香囊，即便是四大名捕的令牌，他都未曾那般护住，只护住这个残破的香囊。乱世之中，芷妍你可还好？

    残香遗留，人影却不在。

    若知会是乱世，当初定不顾一切也会随她而去。他以为，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一路走来，他才知，乱世非人所独活。纵使她一身武艺，纵使她一手回春之术，终究还是担心，就如同普通人那般，对不知流落在哪里的亲人牵肠挂肚。

    幸好，翻过天目山就是临安，世叔一定会赶回今上的身边，一定会在临安，还有雪姨，还有铁手他们三个，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到临安，一定回到世叔的身边。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就像他，身受重伤又是个行动不便之人，都可以活下来，他们一定会在临安等着自己。届时，他们四人，又可以长啸当歌，把酒言欢，共谋复兴大举。

    念及此，嘴角才微微地挂上一个笑容。

    原来他的笑容是这般好看。

    丑奴抱着干柴站在道观之外，与无情相对而立。仔细回想起来，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他似乎从未这般笑过，从来都是冷冷相对。没想到，他的笑容竟然这般好看，就像是夜空里永恒的月光，柔和带着丝丝清冷， 却教人忍不住想靠近。

    “怎么不进去？”

    韩树一手抱着新摘的果子，一手提着看似肥壮的兔子，笑呵呵地出现在丑奴身后。

    这话，将两人同时一惊，无情回过神，将手中凝望的香囊藏进衣袖，而丑奴则低头默默地进到堂内。

    “到底是接近京城，这里不仅寻到好些果子，还打到一只兔子。”

    丑奴将干柴拾掇好，韩树便动手收拾起兔子，将它剥了皮，架在火上烤起来。

    他那厢烤的香味四溢，这厢丑奴将果子擦拭干净，先一个就递到无情手中。

    “谢谢。”淡淡的话语，丑奴对上那双温润的眼，不知何故又低下头去。仿佛经过那一笑，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又或许并不是不一样，而是发出芽终于抽出一片崭新的叶子。

    低头一瞬，眼角挂着那一缕的残色，瞧那穗子流出少许，想必是一个香囊。

    他身上，竟贴身带着一个精致的香囊。

    丑奴的心底微微有些不舒服，也道不细致原因。

    少许，烤兔的香味便传了出来，韩童伸伸懒腰，小猫似的从无情身边爬了出来，欣喜地啃着丑奴刚递过去的果子。

    “对了，我还不知晓姑娘的名字。”

    话音刚落，丑奴手中剩余的果子便滚落出去。她侧头看向无情，他依旧那副冷冷的神色，仿佛刚才那番问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为何要——要问我的名字？”

    她讪讪地开口，韩树父子诧异地看向他们，她带着歉意，手上慌乱地去捡地上的果子。

    “就快到临安，在下也应该与姑娘分别，但姑娘始终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所以不知晓姑娘的名字实非应该。”

    他这话，句句在理，却打翻了丑奴心中的不安。

    许久未曾见过的泪珠似乎刹那间滚出，她缩回手，将果子一个一个擦拭干净。

    堂内一阵难捱的静溢，连小小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