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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义和徒弟们在打扫院子。
芳馨叠起被褥,把被褥靠着墙码好,看了看熟睡的两个小宝宝,开始准备做早饭。
一天三顿饭,大盛庄的大部分殷实人家几乎一样,通常早晚饭是小米稀粥煮山药蛋,拌莜面炒面和腌胡萝卜;午饭是莜面窝窝,或莜面鱼鱼,或莜面饨饨,腌胡萝卜或熬山药蛋。较富裕的人家早晚饭偶然也吃山药蛋块垒,但很少吃莜面块垒。汪明义家每天的饭食几乎和庄里大多数人家差不多。有时,芳馨头天晚上焖好山药蛋,等孩子们睡熟,剥掉山药蛋皮儿,掺上莜面拌成块垒,第二天早晨用大锅熬稀粥,同时用小锅炒块垒,但早饭从来不吃莜面块垒,一则芳馨一人带着两个小宝宝,还得操持家务,一天到晚总是忙忙叨叨的,尤其是早晨孩子们起得早,她得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做早饭,腾不开手做比较费事儿的莜面块垒;二则炒莜面块垒用得食油较多。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得省吃俭用。
芳馨在淘米。她拿起一个白色陶瓷碗,从一个黑色陶瓷坛子里盛出多半碗小米,倒在一个土黄色的瓦盆儿里,用手搅了几下,又盛出少许,掂量了片刻,倒回坛子里,然后往锅里盛了几瓢水。接着,她一手拿起瓦盆,一手拿起瓢,反复淘洗,发出欻——欻的声响,小米在清亮的水中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仿佛在淘金沙。
汪明义推开家门走进来,看了看熟睡着的两个小宝宝,压低嗓音对妻子说:“今儿早饭变变花样,吃顿莜面块垒,你看咋样?他们三个很辛苦,慰劳慰劳他们。”
“行。”芳馨爽快地应答道,“但你得帮我看着点孩子们。他们一会儿就会睡醒来。”
“行。我先出去干活儿,等他们醒来,你喊我一声。” 汪明义说着,就往外走。
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妻子在背后叫他:“你回来,他们醒来了。”
汪明义赶紧转身返回,看见两个小宝宝一个接着一个从炕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用小手揉眼睛,一边向他爬过来。他奔过去向他们伸出了双手,笑着说:“这两个小家伙儿,一点也不省心,说醒就骨碌起来了。”他说着,把他们抱起来,分别在每个小脸蛋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芳馨淘好米,盖上锅盖儿,开始给孩子们穿衣服洗脸,她微笑着说:“费心的事儿还在后头哩。”
汪明义听得出妻子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做母亲的无限自豪、愉悦和期望,却没有丝毫埋怨,
两个小宝宝已经九个多月了,除了睡觉,一会儿也不老实呆着,不是哇哇地哭叫着要奶吃,就是咿咿呀呀地叫喊着在炕上四处爬,你追我赶好像比赛。芳馨精心照料他们,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表情一天天丰富,本领一天天增长,体味着做母亲的自豪和幸福,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汪明义望着妻子给孩子穿衣服的麻利动作,发现她的颧骨比以前高了,脸颊比以前瘦了,眼角隐约爬出了鱼尾般的皱纹,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变,依然闪烁着无限喜悦的光芒。他突然觉得芳馨真可怜,一个美丽优雅的大家闺秀本应该嫁到豪门,享受荣华富贵,可是阴差阳错地跟着他经受了恐惧、贫困和疲劳的折磨,流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方,像一个穷苦的村妇,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他瞅瞅妻子两只粗糙的大手,看看两个儿子荷花般柔嫩的小脸蛋,一阵彻骨的负疚感向他的心头袭来,他感到痛疚, 仿佛对芳馨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泪水从心底涌上,在眼眶里打转。 聪明的芳馨知道丈夫又为心疼自己而感到痛苦,她不愿意看到他这样,可是他常常是这样。他觉得他的儿女情长太重,这样谴责自己,对身心不利。于是她笑着说:“那苦难和恐惧的逃命日子永远不复返了,再说,那也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对我们年轻人没有害处,磨练了我们,使我们懂得了很多东西,为我们送来两个可爱的小宝宝。我们拉扯他们俩不容易,但他们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超过任何艰辛。我觉得我是人间最幸福的女人,因为有你和他们俩。”
汪明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把两个儿子举起来,将两个脸颊上的泪水分别蹭在他们白嫩的小脸蛋上,两个小宝宝也许是感到好玩儿,或感到痒痒,同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把汪明义和芳馨也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从窗户飞出,感染了正在清理院子的三个年轻人,他们不约同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微笑着抬起头朝屋里望了望,尽管窗户紧闭看不见屋里的人。
李朴赞叹道:“这一家四口真幸福!”
刘诚说:“是的,两个小宝宝实在喜人!师父和师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很美满。”
“你们只看到一面,看不到另一面。”张月若有所思地说。
李朴说:“幸福就是幸福,还有啥一面另一面的呢?。你不认为他们幸福?咱们大盛庄谁家有敬马和敬狗这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儿子?反正我没听说。你看师母多贤惠多文雅!谁家的女人能比得上她?再说,师父人品和医道人人夸。这样的家庭不叫幸福家庭,那人间上恐怕就没有福家庭了。”
刘诚附和着说:“师兄的话我赞成。”这师兄弟三人,李朴年龄最大,其次是刘诚,张月最小。其实他们三人依次才大一岁。
张月笑着说:“我也赞成你们的看法,我的意思是,他们同时也很辛苦,特别是师母,抚养两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务,不容易呀!别的不说,每天为这一大家做三顿饭也累得够呛呀。”
李朴和刘诚说:“你说得对,师母很辛苦,也能吃苦。”他们的语气透出了对芳馨的怜悯、感激和敬慕。
张月说:“遇着这样的师父和师母是我们三人的造化。自古当学徒,在出徒前得伺候师父师母,倒尿盆提夜壶,挑水做饭啥都得干。可是,我们三人每天吃现成的,师父啥都不让我们做,怕耽误学习时间。你们看师娘都累瘦了。今后,我们得抽空尽量帮师娘做些家务。”
李朴和刘诚觉得张月说话在理儿,完全赞同他的看法。
房顶上的烟筒吐出青白色的烟雾,飘摇上升,随即被风吹散,变得丝丝缕缕,宛如蚕丝,融入街坊的炊烟,织成巨大的青纱,在大盛庄上空飘浮,庄里不时响起鸡鸣犬吠,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气氛。
小米稀粥和炒块垒的香味从屋里飘出,在庭院四处飘溢。
李朴吧嗒了两下嘴巴,伸着脖子咽了两下口水,眼里闪烁着愉悦的目光,调皮地笑着说:“好香呀,师娘为我们做啥好吃的呢?这么香!把我肚里的馋虫子都引诱出来了!”
刘诚建议道:“我们打赌吧,谁猜不对,罚谁每天早起扫一次院子,一连扫七天。”
“有两个人猜不对呢?”张月问。
“那还用说,两人合起来扫。”刘诚说。
“都猜不着呢?”李朴问。
“那还要说?你的话等于白说。”刘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师兄,你先猜猜看。”
李朴面朝屋子抽动着鼻子,使劲闻了闻,说:“我猜是小米稀粥,山药蛋块垒。”
刘诚抽着鼻子闻了老半天说:“我看也是这两样。”
张月说:“照我说呀,是小米稀粥,莜面块垒。”
“张月猜对了。” 汪明义笑着说。
师兄弟三人抬头一看,见师父抱着两个小宝宝,从家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
“啊?”李朴和刘诚惊叫道,“你这小子真行!”
张月笑着说,“不是我行,而是你们俩只动鼻子,没动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