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他是一个无情的剑客。可我更愿意认为，他只是一个伤心人。

    那一年，我遇到他。当时桃花灿烂，盛开的姿态好像任意妄为的火焰，把周遭的一切燃烧至火红。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在凌乱的花丛中，我倾听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头一天晚上，师傅月下抚琴，笑容如同惨白的月光。她说，仇家来了。这是在劫难逃的结局，却也是不得不偿的债和因。

    我看着师傅，容颜如画，眸如星子，神情却分外寂寞萧瑟，有如水般的凄凉从眉目间缓慢流淌，淹没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语言。我看着她苍白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琴弦，泛起捕捉不到的忧伤。整座庭院，好像瞬间低沉至绝望。

    她把一支最艳的桃花，插在我的鬓角。命我，候于山腰，等待那前来报仇的客人。在我迈出房门的时刻，木门重重关闭，锁起所有谜面和谜底。忽然有温热的液体从我眼角渗出。我知道，这个收养了我，养育了我的美丽女人，也许，从此将步出我的生命。

    我等待了很久。从月华满天，到晨光初现。在这沉寂而漫长的一夜里，我无数次地想象，来人拥有何等狰狞的面容和凄厉的神情。我心生憎恨，本能地抵触将有那么一双丑陋的手，来终结我童年到少年的幻梦。

    然而，该来的还是必来。我站在桃花丛中，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比心跳更巨大的，是那急促的马蹄声，一下又一下。隐藏在光阴碎片里的小小幸福，被这一下又一下，踏碎了。

    我看到了他。马上的他，细长的眉，细长的眼，清瘦得没有血色的脸。我甚至还看见了，他眼中睥睨一切的决绝。但是，我竟然没有畏惧，没有憎恶，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我只是，绽放出过往年华里，从未绽放过的笑颜。

    眉尖挑起，唇角扬起，然后，我的剑，出手了。

    师傅曾说过，江湖上，已经没有几人能抵挡得住我的剑。她说，我有超脱于常人的天赋，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求不得的资质。在这一天前，我聆听她的赞誉，并对此深信不疑。可在这一天，所有的从容和坚定轰然倒塌。

    仅仅一瞬。

    仅仅一瞬，我的剑脱手飞出。飞溅的血花，喷染出一地春花般的明艳。我知道，从此，我可能再也无法用剑。这个没有表情的白衣人，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我设想出的将来，以及所有期盼过的可能。

    他没有留情。他也不需要留情。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无情的人。然而，若心中无情，又怎能做到忘情绝情？

    我一点也不恨他。用剑的人，必有或者失败或者死亡的宿命。在我第一次握剑的时候，那个美丽的女人，已经告诉我这个道理。更何况，输给这样的人，输给这样的眼睛，我不恨。血不断滴落，风毫不止息。我依旧静默，任风吹动自己的长发，任凭马蹄声，渐渐远去。

    后来我听说，他是江南最有名的剑客。出身武林世家，四岁开始习剑，八岁便已可瞬间连杀四人，到了十四岁，江南再无人可以跟他以剑对决。从此，江南的武林，尘埃落定。传言道，他杀人时，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埋葬了无尽的喜怒和悲伤。而他出手时，只要一瞬，对手已经魂归黄泉，短促得像情人眼角那醉人的泪。

    所以，也有人送他外号。阎王剑。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过五更天。这样的外号。由血和哀号铸造成。

    但即便如此，他已经是我的仇人，找他报仇，成了一个不能不执行的信念。

    那天，发现师傅死去，是在我遇到他的半个时辰之后。当我包扎好手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走回属于我跟师傅的庭院时，迎面的血腥味像满山互相拍击的树，荡漾出震耳的回响。

    我一眼就看见了师傅。

    她还是那么明媚鲜妍，娟秀清婉。飞舞的桃花花瓣洒落在她的脸上，是妙笔的丹青都描绘不出的妆靥。属于她的繁华烟云，红尘旧梦，终在死去的时刻全然褪去，从此，她与尘世再无牵扯。

    我看着她微微上扬的红唇，好似还在对年幼的我吟念着。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萍满汀洲人未归。

    人未归。她已去。

    她只留下一句遗言。就写在她的手边。那是一个大大的仇字。

    她曾经说过我天性凉薄。是的，我没有流泪，春光方好，我不会任凭我的泪，打湿这一片她喜欢的静谧与安宁。我只是草草收敛了她，烧掉了这个留给我无尽回忆的院落，也烧掉了记忆中有关美好及祥和的珍藏。

    白衣人，眉幼，眼细。如冰的瞳孔，像被风冻结的感伤。我的记忆清晰如月中枝影，摇曳不止，明晰可见。

    他将是我余生的追寻。他是了结无穷无尽的悲伤的唯一途径。他是我长发飞舞的寻。他是师傅曾经在红尘留下温度的凭证。他是我，从此的咫尺与天涯。

    烟花三月下扬州。烟雨楼阁，粉墙黛瓦，是美人欲醉难醒的迷梦。小桥，画舫，水榭，石板小巷，呈现我所熟悉的细腻婉约。纵使江湖一日热闹过一日，这片不沾染人间烟尘的江南，却依然温柔清淡，静美无声。

    我远远跟随着他。他没有戴斗笠，而是任凭江南丝雨打湿那一袭如雪白衣。他还是和初见一样。高傲，锐利，却渗透冰凉。我看到他背影充满落寞，我听到那与水花碰击的足声。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当一个高手毫无忌讳地暴露他的空门，这便是我所需要的电光火石。

    我知道的，这是最好的时机。但是，那锋利的暗器，却在手中拽出了满掌荒凉的汗水。我已不能用剑。我的手已无力持剑。而此时的我，更无一击必中的自信。我的呼吸在潮湿的风中被扯成丝线，如同那理也理不清的心绪。

    风凉，雨细。孤独的背影。同样孤独的追踪人。

    挑眉。抬腕。属于我的一瞬，只有此刻。

    只是，那锋利如雷电，却温柔如丝雨的暗器，并未抵达她的彼岸。只因，还未出手，江南的画境已被血染红。

    出手的，是两个青衣人。他们的衣襟皆已湿透，那是太长久的守候所致。也许还有紧张，恐惧，信心不够坚定而伴生的惶惑，以及预见到自己惨淡收梢的无奈绝望。对于一次完美刺杀来说，任何的起伏跌宕，都是致命的伤口。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

    强大，冷酷，摒弃了一切伤感和慈悲。他是他，阎王剑。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过五更天。

    于是，他们倒下。倒在柔美如宋词的江南春雨中，倒在清朗似唐诗的江南春风里。他们的血，如片片散落的桃花，带着义无反顾的凄艳华美，四散开来。于是，在血与血的夹缝，在凌乱发丝飞舞的间隙，我看到了。

    眉幼，眼细，清矍的脸。那个毫无表情的白衣人，侧身回眸。清风里，雨丝为剑气所伤，珠玉飞溅。水光破碎，却明亮如暗夜里最绚烂的星子。这细小而耀目的光芒，照亮了他冰封的眸。我看到了。我竟然看到了，寂寞。原本不属于那张清冷脸容上的，如夜色沉沉覆盖垂落的，浓重的寂寞。

    高绝于世，傲然独立。好像立于暮霭下的山颠，俯视众生，对于红尘的一切早已洞察堪破。再没有什么可期许可冀望可念想可探寻。只能听凭晚风，掠过无望的眼。生命便是虚无。唯一具体可感的存在，只有手中的剑。

    绝然。凄然。哀然。冷然。世间种种。皆惘然。

    那一刻，我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东西。我一度以为，那便是师傅所说的，怜悯。